他本想多言,却终究咽了下去。因为那高阶之上的目光,已缓缓移来。
那目光中没有怒意,却冷冽如霜,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而就在这时,王擎重也忽然拱手出列。他虽面如死灰,却依旧冷静沉稳:
“陛下此举,臣实难苟同。即便蒙尚元是陛下旧人,曾有护驾之功,可今乃宫禁重案。若律法因‘护短’二字而破例,天下将何以服众?”
他眼中隐忍的光芒闪动,继续说道:“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暂缓任命,先令兵部、刑部彻查,再决其功过!”
林志远亦低声附议:“臣同请陛下慎断,不可因情废理,坏了朝纲。”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慎断!”
声音一声接一声,从清流、新党两列之中此起彼伏,仿佛骤起浪涛,压向那高阶之上的少年帝王。
然而萧宁,却只是淡淡看着他们,一个字也未出口。
直到所有声音停歇。
他缓缓坐回金椅之上,双手搭于御案,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玉笔,随手取起,又轻轻放下。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冷静,语调平淡,却清晰如刀:
“此事——就这么定了。”
轰——!
朝堂众人几乎震得耳膜轰鸣。
一句“就这么定了”,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没有辩驳,没有缓和,没有所谓“妥协”。
这便是天子的裁断!
“尔等要‘大义’,要‘律法’,要‘服众’。”萧宁缓缓抬眸,目光淡漠,“可若一个君王连自己旧人都保不住,连心腹之将都护不了,那他要清誉何用?他要法度何益?”
“此事,无需再议。”
一句话,彻底断绝了所有异议的可能。
殿中众臣面色愈发苍白,许居正、霍纲等人几欲再言,却终于噤口不语。因为他们明白,再说一字,便是与天子抗命。
而蒙尚元,此刻却仿佛被雷击般呆立在原地。
他未跪,未谢,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没有喜色,也没有轻松,只有一种深深的、无法形容的矛盾。
——他想复职。
——他当然想。
谁人不愿光明正大地在帝王身边听命行事?
可这一复职,却是以“护短”之名强行赐下,所有人都已为此震怒,朝堂震动,士林哗然……
他看着萧宁,只觉喉头发涩,欲言又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陛下……”他心中喃喃。
“你不该为我……如此。”
他想开口,请求陛下收回成命,或许贬一级,或许暂缓任命……只要不至于让陛下承这天下非议,他愿承全部责罚。
可是,就在他刚欲动步之际。
高阶之上,那道玄袍身影已似洞悉了他的念头,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在想,朕不该如此护你?”
“你是不是担心,朕因此名声受损?”
蒙尚元浑身一震,猛然抬头,却见那少年天子已直视着他。
萧宁轻轻一笑,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温柔,却仍冷静如霜:
“宫城之地,只有你来守,朕才放心。”
短短一句,如千钧雷霆!
蒙尚元眼眶陡然泛红!
而萧宁继续道:“你担心的是‘护短’之名,可你忘了……此前朕未让你复任,不是因为不信你,而是为了打蛇。”
“蛇不引出,如何斩首?”
“今日,蛇已出。”
他话音微顿,目光忽然横扫新党一列!
那一眼,冰冷如霜,杀意森然!
王擎重眉头骤紧,林志远面色骤白,众新党心腹更是背脊发冷,几欲退后。
“所以,”萧宁道,“该恢复正常了。”
“你,回去整肃禁军吧。”
“这些天,你在禁军之中,看得够多,听得够清,也该知道——谁是忠,谁是奸。”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可那目光已将新党众人扫得低头噤声。
蒙尚元深吸口气,缓缓跪地,重重叩首!
“臣——遵旨!”
声音如山雷震地,仿佛将先前所有的压抑与羞辱,一扫而空!
朝堂之上,百官如山石雕塑,一动不动。
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
昌南王党,不仅未亡,
而是,在此刻,
于太和殿中,
高高举起了属于自己的旌旗!
宫城以西,禁军营地之中。
正午已近,烈阳穿云,营门前石阶泛着微微白光。
夏风虽烈,却带不走营地中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沉默。
整个禁军营,如同被一张无形之网紧紧罩住。
将士们虽照常操练、巡逻、当值,脸上却再无往日铁血之气,只剩神情拘谨、言语谨慎。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太和殿上的风波,攸关整个禁军的命数。
他们不知道殿内已几度翻涌,也不知道那位昔日统领正跪在金阶之下,只知道——结果,快到了。
“还没回来。”有人低声道,目光不自觉望向营外。
那是通往皇城的主道,自早上郑福骑马宣旨至今,已有一炷香的三轮流尽,却不见回音。
营中焦灼的人,不止一处。
西南角偏营中,几名军士正聚在一处,说是执勤前整备,实则交头接耳。
“……我听说,林大人今早就已经入殿告状了。”一人低声说。
“那是当然。他若不趁这个机会压下去,怎么坐稳那个大统领?”另一人冷笑,“只怕他的奏章早就写好了,就等着今天这种机会了吧!”
“那……那蒙大人怎么办?”有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这句。
顿时,几人俱都一静。
片刻后,便有人斜睨一眼,道:“你还叫他‘大人’?”
那人脸色一窘,忙低声辩解:“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呵。”一个声音冷冷插入,“你还没看明白么?那位啊,怕是完了。”
说话的是陆沅身边的亲随,名叫乔慎,一向眼高于顶。
此刻正倚在长木椅上,一边剔着指甲,一边摇头叹气。
“蒙尚元虽有点本事,可到底是武人出身,哪里玩得过朝中的那些人?这回惹到的是林大人,背后还有新党撑腰。他?连个屁都不是。”
“要我说,他这次啊,怕是直接被贬了去昌岭边哨都不奇怪。”
“边哨?”一人哂笑,“他能活着出去都谢天谢地吧。”
一席话说得四下默然。
虽是狗腿子之言,可那种“胜券在握”的腔调,却叫人听得格外刺耳。
“可……可他毕竟也护过咱们。”偏角处,有人轻声低语。
“是啊,冬日里分棉衣,巡夜从不苛罚,连伙食都比别营高一档。”另一个声音附和,“当年临州撤防,他是最后一个离城的,将我们都带了出来……”
声音一落,却无人接话。
乔慎目光斜睨,淡淡一笑:“这些你去跟陛下讲啊,看他会不会赦你一命。”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低声冷笑:“你们若真有胆子,不如现在就站出去,替他说话?”
无人应声。
那几位开口的军士默默低下头,不知是羞愧,还是沉思。
而在营地东侧,蒙尚元旧部聚集之处,气氛则截然不同。
此地远离主帐,人数不多,只有十来人,衣甲整肃,或坐或立,却俱面色沉凝,沉默不语。
每一人,都曾随蒙尚元南征北战,亲眼见他如何为营中将士争取粮草、夜巡时顶风披甲,只身救援被围兵卒。
而今,却只能站在营墙下,望着远处宫道,等待那一纸诏书的回音。
“不会出事的。”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沉寂。
说话的是伍通,曾为蒙尚元副将,眼下虽降为都头,却仍被旧部视作主心骨。
他望着那条空空荡荡的宫道,嘴里却仿佛在咀嚼铁。
“陛下会记得他的。”
无人接话。
众人心中虽愿信之,却不敢真信。
半晌后,有人终于低声道:“可……林驭堂那边,靠的是新党啊。”
“新党是什么?是朝堂,是刑部,是吏部,是中枢。”
“咱们这群人,是谁?只是一群兵,跟着个‘打了人’的兵头。”
“陛下再记旧情,也不能为一个人坏了整条军纪吧……”
话音一落,如钉入心头。
是啊,怎么能?
他们心里早有准备,可越临近午时,心头越是冷。
一个兄弟低声说:“他该不会……真的被流放了吧?”
“流放已是好的了,”另一个接话,“若是夺职发监,那才真是……连回家的路都没了。”
伍通未言语,只是望着天。
阳光正烈,热浪蒸腾,可他却觉着冷。
——那人是救了他们命的。
——可今日,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只能看着,听着,等着。
一如多年前临州围困之时,他们在城头望着敌军营火,等着援军。
可如今,他们等的不是援军。
而是一句“宣”字。
一封生杀予夺的诏书!!!
等待着,是那人彻底被革职流放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