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堆被点燃了,越烧越旺,中学生们站在一旁一起呼喊口号,黄香芪又抱出几本书,好像收获了重大战果一样,嚷嚷道:“这些书都是迷信,藏大镜子后面也让我找着了。”公冶山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旧书一本又一本地扔进火堆里,就如同剜了他的心一样。
书籍迅速助燃了火势,不一会儿就被火舌吞噬了。鬼子漏在一旁幸灾乐祸:“半仙儿呀,你那么能算,算到有今天了嘛?你祖上不是会百鸟之语吗?你咋不叫唤了呢?你那章程都哪去了?”公冶平、公冶安兄弟气得鼓鼓的,卜灵芝想冲撞鬼子漏,刚一动身就被儿媳拽住了。金书香丧丧着脸子对鬼子漏说:“二哥呀,你不但看笑话,还说风凉话,让我说你啥好呢!”
旧书尚未燃尽,灰堆还在冒着一缕缕青烟。黄三怪把手一挥:“走,上下一家。”
黄四亮回到老宅,看见老姨在炕上坐着,告诉她:“老姨呀,刚才我们那帮学生把你家仙堂砸了,造得破栏破户的。还让我老姨夫看着你,不让你装神弄鬼,监督你上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杜春桂翻一个白眼,忙从炕里逶蹭到炕边下地回家。黄四亮冲老姨出门的背影大声解释说:“老姨呀,上你家可不是我领去的,是鬼子漏出的主意。”话音未落,就遭到母亲一通数落:“你个小死鬼,都两周没回来了,逞疯把家都忘啦!作祸连六亲都不认了!你得罪你老姨她心里能不记恨你?你老姨不搭理你,说明对你老不满了。”黄四亮嘟囔:“她跳神还跳出理了!”
“记着,天狂有雨,人狂生祸!”春心给四亮提醒,“别虎腾腾的往前冲,露头鸟先挨打,出头椽子先烂,行事要三思,给自己多留个尺脚。”老憨也帮腔:“老人不会给你空桥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黄四亮学说刚才的一幕,“你们知道不,我们把大庙砸砸了,还把三个护院尼姑逐出山门。那妙印老尼没地方待了,跑咱大队了,就刚才,我们在老神树下又遇见她,让我把她念珠一下拽断了……”听得春心瞠目结舌,老憨连连叹息。
方才,中学生们重新经过大队部时,妙印正在老神树下徘徊。黄三怪率先奔过去,大惊小怪地说:“呀,你这老古董,咋溜达这儿来了?没地方待了吧?”妙印手捻着念珠,默念着什么。汪境盯着念珠说:“哟哟,这工夫了,还把着这东西不放呢。”闵凤指使黄四亮:“把她那珠子扯了,让她啥也念不成!”黄四亮上前一把拽住那一串念珠,用力一扯,把妙印拽个趔趄,念珠串一下断开,撒落了十几粒。
这一幕,让出来晾衣服的艾育梅隔着木障子全看到了。她脚步急急走来时,那群学生已经散去。她把那串断落在地上的念珠捡起来,又仔细把散落的几粒念珠一一寻到拾起,只见这串长珠盘久了,包桨颗颗透黑发亮。她觉得老尼可怜,把她领回家,给她热剩饭,询问莲心同学下落,妙印告诉她,了尘尼姑回江北了。艾育梅劝道:“您落难了,可得想开呀!不会总这样的。”妙印喃喃道:“人生聚散,本是常事。因缘遭遇,都是注定。”
艾育梅重新串好了紫檀念珠,妙印也撂下了碗筷。艾育梅问:“念珠一共多少颗?”妙印说:“不算隔珠,108颗。”艾育梅说:“呀,还缺8颗,可能滚落路边水沟了,我再去找找。”妙印却说:“不必了。少8颗也没关系,100颗就算圆满。”
艾育梅正要交还念珠,妙印说:“我时日不多了,不想把这念珠糟蹋了,这法宝就留给你吧。”闻听这话,艾育梅吃了一惊。妙印喘息了几声,说道:“心若有杂念,就无法清净。修行之道,无外乎就是打住念头,守住六根。数念珠念佛号,是替代妄想,消除杂念,一但行住坐卧拿珠子形成了习惯,心会专一,久而久之,功夫成片了,就能帮助修行。”
听了这番话,艾育梅若有所思,望一眼窗外,天空瓦蓝如洗,大地哑默无声。
当艾育梅把妙印领进老宅院落,香柳突然指着窗外惊叫:“看大门口,我大嫂领尼姑来了!”春心跑到院子里,抱住缓缓走进院门的老尼,呜呜道:“呃,我的娘啊,你可遭了难了!”黄四亮惊住了,老憨告诉他:“妙印就是你姥姥,你妈刚认下不长时间。”
春心回身拽着四亮的耳朵把他提溜到母亲面前,命令道:“跪下!你是不是疯了?连你亲姥姥都欺负。”黄四亮急忙跪下低头忏悔:“姥姥,我冒犯了你,请你宽恕我!”潘桃说:“这四亮是不知出家人是姥姥,要知道,打死他也不敢冒犯哪!”妙印摇头叹说;“起来吧,记着,无论对谁都要心存善念哪!”艾育梅叹息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了!”
鬼子漏得到一本彩色小册子如获至宝。那群中学生获胜收兵,他便急忙往回走,夕阳把他身影拖在地上,拉长了虚伪的身高。
他跑回家,坐炕头看一眼睡在襁褓中的孩子,神神秘秘地掏出画册细细看起来。这是一卷用木版印制的折叠彩画,合起来有巴掌宽一尺来长,展开是一米半长的十二连幅画,左侧写有“避火图”,右侧写有“莫贪恋”三个字。鬼子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心潮荡漾,垂涎溢出,小眼睛放光如绿豆蝇一般。
姚锦冠放了炕桌子,把一盆大碴粥端到炕桌边,鬼子漏笑嘻嘻地把展开的两幅图画捧给媳妇看:“好东西,好东西,让你开开眼!”姚锦冠只看一眼就红了脸面,连那数个小雀斑也羞臊了:“妈呀,你哪是个正经货,从哪弄来的?”鬼子漏说:“这是在公冶山家搜出来的,你说这老家伙咋有这玩意儿呢!”姚锦冠摇摇头说:“那谁知道呢,兴许是祖上留下的。别看了,看那个能当饭哪?”
鬼子漏把图册放到饭桌子上,笑嘻嘻地要演练先人玩的花样。姚锦冠骂道:“你个损兽,干一天活累得够呛,哪还有心思跟你扯。天还没黑呢,能不能要点儿脸。”鬼子漏央求:“正是晚饭时候没人来……”姚锦冠拗不过,抱怨道:“你个死鬼,想当初你糟践我,我就应该告发你,千不该万不该委曲求全,这辈子落你手算是彻底毁了……”鬼子漏又“嘻嘻”一笑:“没听人说嘛,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忽然脚底“呼嗵”一声,姚锦冠扭头一看,是饭盆让鬼子漏蹬翻了,半盆粥全扣到了炕席上。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死鬼,没好嘚瑟吧,这回好了,晚饭不用吃了。”
暮色来临,鬼子漏路过老神树下碰上了张铁嘴儿,忽然想起自己对《避火图》的疑惑,便请教一个问题:“看到过一个彩色小册子,叫《避火图》,知道是做什么的吗?”张铁嘴儿说:“说来话长啊!火神原来是位美丽小姐,服侍他的丫环有几十人,后因坐事被玉皇大帝贬为灶下神,因而性情变得暴躁。平时不发怒经常穿淡黄色衣服,这时候就相安无事;可是一发怒就穿上红色衣服,这时候就会引起火灾。由于她出身闺阁,如果在盛怒之下看到这画就免不了害羞拂面而去。古人认为把这图吊在房屋主梁上,火神就会害羞退避三舍,因而避免房屋失火。”鬼子漏哦一声:“一些破画还有这么个讲究,我看古人是拿避火打掩盖,实际上不一定避火……”
大队部房山头大喇叭有了响声,随后扩音器把鬼子漏“噗噗”吹气的声音传了出来,公鸭嗓拿腔作调:“社员们注意了,社员们注意了,大家要把自己家的老古董都查一查破一破,比如古书、服装、家具呀,只要是腐朽的东西都要横扫。能烧的就烧掉,不能烧的就砸掉。都别有侥幸心理,你若不自己查,我们就帮你查。若有人举报,别说大队不客气……”
妙印当晚没再进食,却把春心叫到跟前异常平静地说:“我要去往生极乐了,到时候把我埋在大庙西北角。就是我死后不许啼哭声张,不许披麻戴孝,不许发丧吊唁,在大庙西北角空地焚烧,然后把骨灰装坛就地埋葬。切记,切记。”春心点头应下,有一种不祥预感袭上心头。
后半夜起夜时,发现母亲在炕头打坐,到外屋往尿罐子里解手回来,觉得母亲一直端坐着不太对劲,把电灯绳拉亮,到近前细看,母亲好像化过妆似的,脸面红扑扑的,抬头纹眼角鱼尾纹都舒展开来,一试鼻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愣怔好一会儿,才异常凄惶地呜咽出声:“娘啊……”
秦占友的马车到了小孤山时,太阳刚要露头。马车经过墓碑被推倒的谢家坟,绕过满目疮痍的慈音寺,来到西北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妙印的遗体裹着干净的褥单子,被黄家爷几个从马车上抬下来,直接放在就地架起的干柴上面。见烈焰升腾起来,老憨把大瓷坛子从马车上抱下来,领着儿子们撤到空地边缘的树丛前,放下坛子,跪下叩头。爷几个看见那浓烈的黑烟和两三米高的火苗子里边,妙印尼姑的遗体竟然坐起来好几回。
秦占友引燃一把柴草,跳上马车,前前后后燎了一遍。
直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遗体才烧炼完毕。待火炭烧烬骨灰变凉,老憨领着儿子细心地把骨灰殓进坛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