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育梅从老宅回来,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了东屋窗下。车把子在阳光下闪闪反光,吸引了张嘎咕晃着大脑壳好奇地左看右看。
小育花还在炕头陪孩子玩耍,看见姐姐进去,忙说:“有人找你。”艾育梅一眼就认出坐在北万炕上的小伙子是公社邮递员侯占峰,忙笑着打招呼说:“这不是小侯嘛!”侯占峰起身“嗯嗯”应声,艾育梅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北万炕上,又看一眼他胳膊上的红袖标,说,“听说你正在公社领着一大帮人弄了个‘农奴戟’,整的动静挺大,还听说人都管你叫‘侯头儿’呢!应该是挺忙的,咋有空到我家来了?”
“你还记得我爹吧?”侯占峰问。
“记得记得。”艾育梅说,“他干工作可负责了,三天两头的就来一趟,有一次下大雨走不了了,还是在我家吃住的呢!”
“他没到退休年龄提前病退,让我接了班。前几天,我爹过世了。”
“是嘛!那可白瞎那老头儿了。”
侯占峰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我爹临终前,可明白呢!他怀念当邮递员的生活,给我们讲个不停,后尾,让我们翻箱倒柜,把他当年的邮递包找出来。我爹里里外外看,眼泪都流下了,对我们说,他爱这一行,就怕把谁的信给弄丢了,说着说着就把手伸进去,伸到最里边平时从来不怎么用的夹层里,他浑身颤抖起来,我们问是怎么了,我爹说,罪过呀罪过呀!这里边咋还有封信呢?这是事故哇,重大事故哇!拿出信一看,还是1961年的邮戳呢。我爹说,自己落炕了,不然一定亲自来,嘱咐我无论如何也得把信交还给你,让我们替他道歉。”
艾育梅愣怔了一下,接过信来,当封皮上面三行字迹一下映入眼帘时她心头猛的一颤。上一行写着:寄本省三姓县红原公社长青大队;中间写着:艾育梅收;下一行落款是:本省三姓县第一小学校齐兢。那笔迹是那么流畅、漂亮。“是二克的信,他真给我来过信哪!”她喃喃着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撕开,打开信纸一看,信的内容很短:
育梅:
自师范毕业分别,始终不忘我们的约定。现在我终于冲破阻力退了婚,期望着与你结缘,不知你这边情况如何,是否还在等我消息,望接到此信速速回信。
二克
1961年8月8日
艾育梅看着这封迟来的书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读着那揪心的文字,不禁想起当年光景,仿佛旧日的温情还没冷却,留在心底的烙印似乎在隐隐作痛,眼泪如散落的珠子滴嗒到信纸上,喃喃道:“晚了,回不去了……”
见此情形,侯占峰忙立起身,有些不知所措,连连问:“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艾育梅这才擦了一把眼泪,把信纸折好装进封皮,摇摇头说:“没事儿,都过去好几年了。我这一落泪是不是把你吓着了?这信的内容虽然很短,但它关乎我人生大事。耽搁了一时,却影响了一辈子。你爹的一个小小疏漏,扼杀了我应有的一场爱情。如果当年按时接到这封信,真不知道我现在的婚姻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一切都不可逆转了,无法从头再来了。”
侯占峰诚心诚意地说:“真对不起,我替我爹向你郑重道歉!”艾育梅叹口气说:“算了,都是该着,可以说是天意如此。你爹是个好人,这也不是他故意的。他临终发现这封信,还不忘派你来了结他未了的心事,就凭这一点我也不会怪他的。虽然这信误了期,毕竟让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侯占峰说:“你能谅解,我感到很欣慰。‘农奴戟’的事还很多,我就不耽搁了。”
艾育梅送到东山墙胡同,看着侯占峰骑着自行车顺着慢坡奔向大队部院子,拿着信封又看了半天。回到外屋,他拿起码窗台上的半盒铁力火柴,“嗤”一声划燃了一根,把点燃的信封送进灶口,眼看着那信物慢慢变成灰烬。
张嘎咕嘻嘻笑道:“烧了,烧了。”艾淑君正好从西屋出来,问:“啥烧了?”张嘎咕指着灶坑:“信,信,育梅姐烧信。”艾淑君满面狐疑地问:“烧啥信?刚才谁来了?”不等艾育梅回答,张嘎咕抢着说:“侯,侯,邮递员小侯。”
见艾育梅脸上有泪痕,艾淑君便追问起来,艾育梅只好简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他真给我写过信,我是误会他了。”艾淑君沉吟了一会儿说:“信误期,说明老天爷也不成全你们。既然无缘,就别再放心上。把信物烧了是对的,留着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回头告诫张嘎咕:“烧信的事儿,到此为止,不要跟任何人再说,更不能让你大姐夫知道。”张嘎咕一个劲地点头:“不说,我不说。”
侯占峰推着自行车顺着中心道往南村口走,鬼子漏并排跟着,听他推心置腹地开导一番:“我这些话说给你听,希望你对你有所触动,早点儿加入我们行列。”鬼子漏点头哈腰:“侯头儿,你这话算是让我开了窍了。真要成立了,起个啥名好呢?”侯占峰寻思一下说:“最简单的是用成立日期称呼,用时髦的词儿起名也行,你不是外号叫‘鬼子漏’吗,我看叫‘鬼见愁’也不错。”说完自顾得意地笑了。鬼子漏连连点头说:“好,好,这个名字好,回头马上成立……”告辞时,侯占峰又点拨道,“谁识得时务,谁就成为俊杰。谁逮住机会,谁就站上潮头。”
看着他骑上自行车嗖嗖向南驶去,鬼子漏兴奋地望了很久。
受侯占峰指点,鬼子漏依托长青一队,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名字就叫“鬼见愁”。这天,十几个队员吵吵嚷嚷,把六指儿推搡出屋门,小剂子白团跟在后面“妈呀妈呀”直哭,白二熊、白耗子都像受气虫一样背靠门边子不敢动弹。贾大胆指着他们鼻子尖骂:“你说说你们,不怪被人欺!真是熊到家了,你们这一窝都喂猫的货,你老婆,你娘亲,让人抓走竟然一个个连个屁都不敢放……”无论咋数落,白二熊就是不出声,眼睁睁看着一群人上了大门街。
大街两边涌出许多村民看热闹,六指儿脖子上挂一双系带旧胶鞋,提着膛锣握着小锤,一边走一边咣咣地敲,还扯着沙哑的嗓子喊:“别学我呀,我不守妇道……”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半大孩子。张嘎咕从后面跑在前头,不时晃着大脑壳回头看稀奇,看着六指儿脖子上的一双旧鞋,嘻嘻喊叫:“嘿嘿,破鞋,破鞋……”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大队院子里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社员群众。闻大呱嗒抱着孩子挤进人群,凑到黄士魁身边说笑:“哎妈呀,大姐夫,你看我把孩子都抱来啦,是不是也给我家小赖子记工分呀?”闻小嘚瑟在旁边听见,呲呲发笑。黄士魁说:“你还是管你家呜哇要吧!”
露天戏台上,鬼子漏皱皱眉头,冲着台下嚷嚷:“人来的不全哪,老长呢,老长呢?”金四眼忙应答:“老长跑了,奔河东下去了。我们追到戗子,老贾已经把老长摆到了河对岸,眼瞅着让她挠岗了。”鬼子漏放狠话,“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了初一可躲不了十五!我就不信她能躲一辈子,等她回来照样收拾。”
金四眼和钱老牤把公冶山也押来了,和六指儿、秦占友、曲二秧一起,被推上了露天戏台。台下,闻大呱嗒和黄士魁唠嗑:“哎妈呀,你老姨肯定是听到风声了?跑就对啦!”黄士魁笑了:“这要不跑,那不䞍等着挨收拾嘛,她能吃那眼前亏?”闻小嘚瑟啧啧两声:“还是你老姨心眼儿多,是奸妈养活的。”黄士魁小声说:“是姚锦冠念及多次求过我老姨,事先给透了风声。我老姨吓得像个野鸡溜子,一路跑到村东戗子,让贾大爷儿把她摆渡到河对岸,刚过了河,就有人追到了戗子前边坡路上。”闻大呱嗒问:“知不知道你老姨跑哪儿去了?”黄士魁小声说:“可能顺着河岸一直往东南方向跑了,估计是奔苇子沟去了……”
鬼子漏往露天土台前沿掐腰一站,前架门裂着,引起人们一阵窃窃私语。他环视了半天台下的社员,直到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这才抬高公鸭嗓:“今天,我们把咱大队几个反面典型揪出来,就是要深挖隐藏的毒根,让他们显现腐朽的原形。来,把那几个老古董都带上来。”
人群一阵骚动,小脚婆等人被金四眼和钱老牤推搡着上了露天戏台。她站在戏台上,枯瘦的身子如同弱不禁风的葵花,似乎一吹就倒,孟祥云和贾佩纶抬头往台上张望,唯恐老人有什么闪失。
小脚婆虽然死后还阳,但身体却很虚弱。她迈着摇摆不稳的碎步缓慢走上台时,人们发出一阵唏嘘。她引起人们注意倒不是因为她岁数大,而是那双与众不同的小脚。那双小脚走路扭脚跟,如驴翻蹄撩掌。他自从跟随孟五爷来到这窝棚地,因为脚小,走路奓吧奓吧,下雨天陷泥里拔不出来,所以干不了活。她也从不上碾台磨台锅台,每次洗小脚时都撂下慢帐,那使唤丫头裘环、闺女祥云祥霞,还有儿媳贾佩纶都伺候过她。
鬼子漏扯着嗓子说道:“社员同志们,咱先看看这个小脚,她从不劳动,总让人伺候,她瞧不起劳动人民,总是摆着一副臭架子。”小脚婆站不稳,总是倒着脚,她把一缕垂在前额花白凌乱的头发抿在耳后,怨声怨气地说:“你看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咋跟我过不去呢?乡亲们哪,不是我不劳动,实在是我这小脚走不了那嘎瘩溜球的土道……”还没说完,鬼子漏让她乖乖认罪,小脚婆说:“万恶的旧社会啊,可把我给害了!我五岁裹脚,那布哇,那么宽那么长,把脚趾硬是给裹折喽,可遭老罪了。我爹怕我裹不成,还拿木头石块压住,我不知哭多少回。看你们多好啊,走的快还站的稳。”
鬼子漏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发黄的老照片,举在手里一边晃一边说:“社员同志们,这是从他家翻出来的,藏在了镜框后面的挡板夹层里,这照片里有年轻时的孟五爷,还有民国时期的孟监督。“转回身问小脚婆,“留着旧照片想干什么?是不是想翻天?”吓得小脚婆一栽歪,强站稳身子,抽抽着脸子:“扯呢,我一个枯老婆子,有今天没明天的,能翻个啥天!”
金四眼和钱老牤站在小脚婆身后,听见鬼子漏发出“低头认罪”指令,没敢动手摁头。小脚婆却再也支持不住了,缓缓倒了下去,趴在台上直哼哼:“我要是死在这儿,你们就发送我吧,哎呦,哎呦……”鬼子漏见状,忙吩咐把小脚婆搀起来扶到台下,交给了她姑娘和儿媳。
鬼子漏把六指儿和秦占友指给观众:“这个豹花秃,长期拉铁杆帮套,拉的还真挺硬实呢!把别人的老婆当成私有财产,这是给我们社会抹黑!这六指儿凭啥这么干?啊?就凭比别人多长个手指头?孩子多日子紧吧这不是原因,白二熊养不起家那也不兴这个。”他一边指点六指儿一边说,“你明的也招,你暗的也勾,还挺能划拉呢,你老实交代到底有多少?”
六指儿扬了扬多出个大拇指的左手,想辩白可气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钱老牤做出六的手势说:“她好像说六个!”金四眼说:“啥?六个?不对吧?比这个多,削巴削巴能有一土篮子吧?”人群一阵哄笑。
鬼子漏指问:“你认不认罪?”六指儿连忙说:“我认我认,我不该找拉帮套的,我确实有罪。”钱老牤和金四眼就急忙掐住六指儿后脖子使劲往下摁了摁。别看秦占友长得人高马大,此刻早蔫帖子了,还没等战斗队上来摁头,已经把腰弓成了九十度,头也垂得低低的:“我也认罪,我有罪有罪。”鬼子漏嚎横:“你罪在哪里?大声认罪。”秦占友说:“我,我不该把她当成私有财产,应该把她当成公有财产。”人群又一阵哄笑。鬼子漏咂摸出这句话有纰漏,踹了秦占友一脚:“她哪是公有财产,你瞎认罪。”
鬼子漏走到曲二秧旁边,把他指给台下的观众:“这二溜子货,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死心塌地当二神。他和老长搭一付架,是一丘之貉,干了很多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勾当。曲二秧,我问问你,你们既然有神通,老长咋还吓跑了呢?你咋被抓到台上了呢?你们那各路神仙呢?咋都鼠眯不显灵了呢!”曲二秧垂头不语,把腰弯成了九十度。鬼子漏又厉声问道,“你知不知罪?”曲二秧老老实实地说:“知罪,知罪!我让大神给迷惑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帮她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我决心金盆洗手,再也不干了,谁找都不干了……”金四眼和钱老牤把曲二秧后脖子掐住往下按头,又把“低头认罪”的话嚎横一番。
鬼子漏指了指公冶山说:“你大搞封建迷信活动,公冶山你知罪吗?”公冶山显得很镇静,他说:“老夫我知罪。论天下大事,我不该信口胡诌;大家有事儿找我,我不该应承。在咱大队,合婚结婚看日子,丢啥找啥算方向,谁家没找过我?有些是民俗,有些也确实是蒙人。找我铺排一下是看得起我,也是解解心疑。有时候我胡诌看似应验了,其实那都是凑巧。闹了归齐这都做错了呀!今后哇大家可别信我这一套,也别找我了。如果大家都不信了,我上哪能打卦算命,骗吃骗喝的去,是不是呀?”
这一问,立刻引起台下几个群众使劲起哄:
“是——”
“说的没错。”
钱老牤一边搡一边骂:“你这老家伙,你不老实呀!太嚣张了!”金四眼也趁机咋呼:“凡是错误的思想,凡事毒草,凡事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决不能让他们转圈泛滥……”公冶山忽然指着金四眼对群众说:“好你个鳖盖子,你胆敢擅自篡改语录!”金四眼懵门了:“你别血口喷人,我究竟错哪了?”公冶山说:“你把决不允许资产阶级自由泛滥改成转圈泛滥啦,你有罪呀!”
金四眼吓得心都打颤,像一梱卖不了的秫杆戳在了那儿。台下一阵骚动,金小手为这个出错的儿子非常担心,就听鬼子漏急忙宣布:“散会,散会。”
人们一哄而散,公冶山关进了大礼堂东头的空屋子里。
这个屋子是个杂物间,地面落了一层灰尘,除了角落立着几把笤帚铁锹和几条破旧麻袋外再无其它东西。把公冶山推进来,操着公鸭嗓说:“你看这屋子杂东西不多,是个反省的好地方,躺着坐着你都随便。”说完转身离开,拉开屋门的时候,又回身望一眼南窗子最上面的窗窟窿,警告说,“别指望逃出去,逃出去还抓回来,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反省吧。”关好屋门,让金小手咔嚓一声上了将军锁。
卜灵芝领着公冶平、公冶安、金书香寻人来了,吵吵嚷嚷要求马上放人,鬼子漏耍起赖皮:“知道为啥要关他禁闭吗?他太能能狡辩了,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一帮人还在吵闹,金小手也过来说情:“你看着都是屯亲,不行就放了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金书香说:“我再叫你一声二哥,别把事情做太绝,治治气就得了。”鬼子漏说:“如果你们不闹,我就少关他两天;如果你们继续纠缠,我就多关他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