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断链之抉
火焰在特制的无菌焚化槽里跳动,将最后一页日记舔成卷曲的黑蝶。林星尘看着“林星尘”三个字在火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能透过指缝溜走的灰烬——那是他用二十年人生写就的重量,此刻轻得像一声叹息。他松开手,纸灰簌簌落在槽底,与消毒剂的冰味、金属器械的冷味缠绕在一起,在这间一尘不染的病房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轮椅的橡胶滚轮碾过地板,发出近乎不存在的轻响。星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力量。指尖的颤抖越来越频繁,像被微弱电流持续刺激着,这是渐冻症的最新“赠礼”。上周他还能勉强握住一支笔,现在连捏起一片纸灰都要耗尽全身力气。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夜抠挖的痕迹——他试图撕掉手腕上那个印着“编号S-091”的身份环,却只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红痕,像未愈合的伤口在无声抗议。
窗外的“永恒黄昏”准时降临。乐土环带的人造穹顶将真实的星辰锁在外面,只允许经过过滤的、带着暖橙色的光线渗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几何光斑。那光线均匀得可怕,既不刺眼,也不昏暗,像某种精密算法调制出的“舒适”,日复一日地笼罩着这座悬浮在云海之上的“天堂”。星尘记得第一次见到穹顶时,护士告诉他:“这是为了保护你们免受宇宙辐射伤害。”可他总觉得,这更像一个巨大的、温柔的囚笼。
全息通讯器的提示音突然响起,像一颗石子投进死寂的湖面。星尘抬手按亮屏幕,妹妹芽芽的脸立刻撞进眼帘——她的机械义眼还没修好,左眼角的金属外壳有一道明显的裂痕,露出里面闪烁的红色数据流,但那双眼睛里的焦急却真实得灼人。
“哥!”芽芽的声音劈了叉,背景里传来风穿过铁皮棚的呼啸,还有某种植物舒展叶片的细微声响——那是拓爸的生态站,星尘认得。屏幕角落能看到几株麦苗,它们的叶片泛着健康的荧光绿,根茎在透明的培育舱里缠绕成网,像一团活着的翡翠。“别签那个协议!拓爸说……说‘源流’有问题!他昨晚解剖了新长的麦根,里面有……有不属于地球的碱基对!”
星尘的指尖猛地收紧,轮椅扶手的塑料外壳被按出一道浅痕。源流科技,正是运营“意识上传”项目的公司,也是乐土环带的实际掌控者。他刚签下的协议上,每一页都印着那个由三条螺旋构成的Logo,像一只蛰伏的银色章鱼。
“哥,你听我说!”芽芽的脸突然凑近屏幕,机械义眼的红光因为过度运转而变得刺眼,“拓爸说他们在偷‘根’!不只是意识,是……是所有活着的东西的根本!他让我一定告诉你,‘蝉蜕舱’不是解脱,是——”
“滋啦——”
蓝白色的乱码突然吞噬了芽芽的脸。通讯被强制切断,屏幕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雪花,几秒钟后,自动跳回乐土环带的宣传片——一群穿着白袍的人在虚拟的草原上奔跑,他们的笑容完美得像用模具刻出来的,背景音是甜腻的合成女声:“告别肉体束缚,与星辰同辉。”
星尘盯着那片雪花消失的地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边缘。芽芽提到的“麦根里的碱基对”让他想起三天前的事——源流科技的“健康顾问”来查房时,他无意中看到对方平板上闪过一行代码:“目标基因序列匹配度92%,可执行剥离程序。”当时他以为是治疗方案的术语,现在想来,那行字后面跟着的,正是自己的编号“S-091”。
床头柜上的注射器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神经剥离剂”五个字印在透明的管壁上,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清除躯体痛感神经连接,为意识上传做准备。”星尘拿起注射器,针尖的寒光让他想起童年时被蜜蜂蛰后的刺痛——那时芽芽还小,会哭着用小手给他抹药膏,她的掌心带着麦秸秆的温度,粗糙却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将针尖刺入肘弯的静脉。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蔓延,像一条蛇钻进骨髓。最先失去知觉的是指尖,那些持续的颤抖突然停止了,一种奇异的麻木感从四肢末端涌来,迅速淹没了肩膀和腰腹。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它们安静地搁在轮椅扶手上,苍白、瘦削,像两件精心制作的蜡像。他试着弯曲手指,看到关节在动,却感觉不到任何阻力,仿佛那是别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