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勃当朝提议调离禁军统领巴图鲁。
>“京畿安,则天下安。”他声音沉如古钟。
>毛草灵指尖划过冰冷凤钗:“赫连大人以为,何处不安?”
>宗令拓跋宏夜闯长春宫:“腰牌监造司主事死了!临死前刻下‘鹞’字!”
>刺客同党在宗人府黑狱嘶喊:“鹞王万岁!”随即浑身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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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那场血色惊变的余波尚未平息,灵堂刺杀与刺客诡异化水的恐怖阴影又如同粘稠的墨汁,沉甸甸地浸染着整个帝都。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宫墙内外蔓延。街头巷尾的议论被强行压下,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新君年幼,垂帘听政的皇贵妃根基未稳,暗处的敌人却已亮出了淬毒的獠牙。
当第一缕惨淡的冬日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洒在紫禁城巍峨的琉璃瓦上时,乾清宫前的广场已是一片令人心悸的肃杀。汉白玉的御道冰冷坚硬,反射着金属般的寒光。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百官,如同泥塑木雕般按班次肃立,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铅块。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敬畏、探究、猜疑,还是隐藏更深的算计,都聚焦在那紧闭的、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乾清宫正殿大门上,更聚焦于那扇大门之后,即将垂下的珠帘之上。
沉重的、包镶着鎏金铜钉的朱红宫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中,被两排身着明黄服饰、面无表情的司礼监太监缓缓推开。门内,是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巨兽张开的咽喉。
“陛下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升朝——!”
尖利而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声,撕裂了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数涟漪。
百官悚然,动作整齐划一地撩袍,跪倒,叩首。山呼万岁、千岁的声浪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一种空洞的、仪式化的庄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毛草灵端坐于九龙御座之后,一层细密的珠帘垂落,将她与御座上的小皇帝拓跋弘隔开,也将她与殿下黑压压的臣工隔开。帘外的一切,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流动的、模糊的光影,如同雾里看花。这层帘,是权力的象征,也是囚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数道目光穿透珠帘带来的审视压力,沉重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额角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作痛,灵堂那滩焦黑污迹和福禄灰败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她挺直背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痛楚驱散身体的疲惫和心中的寒意。
“众卿平身。”她开口,声音通过珠帘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刻意拔高了几分,努力展现出一种符合身份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谢陛下!谢娘娘!”百官起身,垂手侍立。偌大的殿堂,落针可闻。
张廷玉作为首辅,率先出班,手持象牙笏板,开始奏报先帝大行仪典筹备及新君登基大典的诸多繁杂事项。他声音沉稳,条理清晰,极力将一切拉回“正轨”,试图用繁琐而庄严的礼仪程序,冲淡这朝堂之上弥漫的不安。钦天监监正紧随其后,奏报吉日吉时,礼部尚书奏报仪仗、卤簿、乐章……一项项,一件件,都在竭力营造一种“国丧虽哀,新朝有序”的表象。
毛草灵隔着珠帘,目光沉静地听着。她偶尔简短地回应:“准奏。”“依议。”“张阁老统筹即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她在适应,适应这垂帘之后的位置,适应这掌控全局的节奏。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平静只是表象。那无形的暗流,在肃穆的朝仪之下,正汹涌澎湃地寻找着突破口。
当冗长的礼仪程序告一段落,短暂的沉寂降临。这沉寂比刚才更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就在这时,一个深紫色的身影,如同古松般沉稳地出列。赫连勃。
他走到丹陛之下,对着御座和珠帘方向,深深一揖。动作缓慢而带着千钧之力。
“臣,赫连勃,有本启奏。”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古寺晨钟,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细微的声响,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毛草灵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赫连大人请讲。”
赫连勃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珠帘,直射毛草灵:“启禀陛下,娘娘。先帝骤然龙驭上宾,新君初立,国丧期间,京畿安危,乃社稷重中之重,不容有失!”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头,“然则,奉先殿灵堂惊变,刺客竟能手持剧毒凶器,混入大内重地,行刺陛下!此非寻常疏漏,实乃宫禁防务存在巨大隐患!禁军统领巴图鲁,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如同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唰地一下投向站在武官班列前排、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的巴图鲁!
巴图鲁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虎目圆睁,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猛地踏前一步,对着赫连勃怒目而视:“赫连大人!你……!”
“巴图鲁!”赫连勃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雷霆之威,瞬间将巴图鲁的怒火压了下去,“灵堂之上,若非福禄公公拼死一撞,若非皇贵妃娘娘以身相护,后果不堪设想!刺客所用化尸奇毒‘雪里红’,更是歹毒绝伦!此等惊天大案,发生在你禁军拱卫的宫城之内,发生在陛下咫尺之间!你身为禁军统领,掌宫禁宿卫,护卫天子,身系国本!一句‘难辞其咎’,已是看在尔往日忠勇的份上!”
巴图鲁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钉在原地,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脸色由青转白,额角青筋暴跳。他想反驳,想辩解那刺客手段诡异、防不胜防,想说自己已竭尽全力……但在那滩化为焦水的刺客污迹面前,在险些丧命的小皇帝面前,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得如同铁块,最终,在赫连勃那如同实质般的威压下,他猛地单膝跪地,对着御座方向重重抱拳,声音嘶哑悲愤:“末将……御下不严,护驾不力!甘受责罚!请陛下、娘娘降罪!”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赫连勃这突如其来、直指要害的发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他这是要拿禁军统领开刀?仅仅是为了追究责任?还是……别有深意?
毛草灵的心猛地一沉。赫连勃!果然来了!他昨夜主动提及“雪里红”与燕王,今日朝会,便以此为楔子,悍然向掌控宫城兵权的禁军统领发难!巴图鲁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心腹,性格刚直,忠心毋庸置疑。动他,就等于动宫禁的定海神针!赫连勃想干什么?借机安插自己的人?还是……清除一个可能碍事的障碍?
她隔着晃动的珠帘,清晰地看到赫连勃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一片沉凝肃杀,没有丝毫动摇。他根本不等她或小皇帝开口,继续沉声道,声音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国丧期间,人心浮动,宵小之辈蠢蠢欲动。值此新旧交替、社稷危难之际,京畿防务,绝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满朝文武,最后再次落向珠帘方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京畿安,则天下安!”
“臣,恳请陛下、娘娘圣裁!即刻调离禁军统领巴图鲁,回五军都督府听参!另择忠勇干练、威望足以震慑宵小之宿将,接掌宫禁防务,重整禁军!此乃固国本、安社稷之要务,刻不容缓!”
“京畿安,则天下安!”
这七个字,如同定音重锤,狠狠砸在乾清宫冰冷的金砖上,也砸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巨大的压力让许多人呼吸都变得困难。赫连勃这哪里是建议?分明是挟着奉先殿刺杀案的滔天威势,裹挟着满朝文武的惊惧,在进行不容置疑的逼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层珠帘之后的身影上。皇贵妃毛草灵,这位刚刚垂帘不足一日的年轻女人,该如何应对三朝元老、顾命重臣赫连勃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毛草灵端坐于帘后,宽大的朝服袖口下,指尖冰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赫连勃话语中那股沉甸甸的、不容抗拒的力量。京畿安,则天下安。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巴图鲁失职是事实,奉先殿的惊变更是血淋淋的铁证!她若强行保下巴图鲁,不仅会显得徇私枉法,更会坐实她识人不明、无力掌控朝局的印象,将刚刚艰难树立的一丝权威彻底葬送。
然而,若就此妥协,让赫连勃顺理成章地将他的人推上禁军统领这个掌控宫城命脉的位置……那后果,她不敢想象!先帝那“小心赫连”的血色警告,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尖啸!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发髻间那支温润却冰凉的凤头白玉钗。钗身冰冷的触感,让她激荡的心绪强行冷静了一丝。不能硬抗。至少现在不能。赫连勃占着大义名分和滔天威势,锋芒正盛。
她缓缓抬起眼帘,隔着珠帘,目光似乎落在了赫连勃那张深不可测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上位者的探究与……冷冽的锋芒:
“赫连大人所言,拳拳为国,本宫心甚慰之。”
她先肯定了赫连勃的出发点,这是必须的姿态。紧接着,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锥破开坚冰:
“京畿安,则天下安。此言振聋发聩。然则……”她刻意顿了顿,让那无形的压力在殿中弥漫,“赫连大人以为,当下京畿,何处不安?是宫禁防务之疏漏?还是……另有隐忧,潜藏于九门之内,帝都之下?”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伤后的虚弱,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赫连勃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提议核心!
你赫连勃口口声声说京畿不安,所以要换禁军统领。那好,除了巴图鲁的“失职”,这“不安”的根源到底是什么?仅仅是宫禁防务吗?还是你赫连勃所掌控的、或者未能掌控的、更深更暗的地方?奉先殿的刺客能混进来,仅仅是禁军的问题?内务府的腰牌监造司呢?宗人府的暗卫呢?还有那神出鬼没、至今连根毛都没抓到的“鹞鹰”组织呢?这些,难道不是“不安”?
毛草灵没有明说,但每一个在场的重臣都听懂了这弦外之音!这轻飘飘的一句反问,瞬间将赫连勃营造的、对巴图鲁的单方面讨伐,拉入了一个更庞大、更复杂、责任归属更模糊的漩涡!也巧妙地将矛头,引向了赫连勃自身所负责或者未能尽善的领域!
殿内气氛骤然变得更加诡异。原本一面倒的、对巴图鲁的指责目光,开始出现一丝游移和闪烁。张廷玉眉头紧锁,宗令拓跋宏眼神锐利如鹰,其他大臣更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赫连勃那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一丝极快掠过的精芒被垂下的眼睑掩盖。他显然没料到,这位年轻的皇贵妃,竟能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不仅没有慌乱失措,反而能如此犀利地反手一击,将水搅浑!
他沉默了一瞬。这一瞬,在死寂的朝堂上,显得无比漫长。
“娘娘明鉴。”赫连勃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咄咄逼人,多了一丝凝重,“奉先殿一案,疑云重重。刺客所用‘雪里红’奇毒,来历诡谲;其化尸手段,更是闻所未闻!此獠背后,必有庞大势力支撑,且手段阴毒,远超寻常叛逆!宫禁防务,乃明面屏障,首当其冲,自当整肃。然则,暗流汹涌,魑魅魍魉潜行,非一司一部之责,亦非一日之功可靖!”
他巧妙地将“不安”的范围扩大,承认了暗流的存在,将责任分摊,同时也暗示了这并非他赫连勃一人之过,更非短期内能解决。
“老臣提议调离巴图鲁将军,非为苛责,实为权宜!”赫连勃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值此非常之时,宫禁防务,需一威望更著、资历更深、更能震慑内外之宿将坐镇!此乃稳定人心、震慑宵小之必须!至于暗流……老臣自当督促宗人府、内务府、刑部、京畿卫,乃至隐卫,全力彻查!定要将其幕后黑手,连根拔起!”
他再次强调了换将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将巴图鲁的“失职”与稳定大局牢牢绑定,同时承诺全力追查暗流,滴水不漏,让人难以再直接反驳。
毛草灵隔着珠帘,看着赫连勃那张沉凝如铁的脸。老狐狸!一番话,既维护了他提议的正当性,又展现了他顾全大局的姿态,还堵住了她进一步质疑的缺口。步步为营,无懈可击。
她知道自己暂时无法阻止他换将了。强行阻止,只会暴露自己的虚弱和猜忌,得不偿失。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巴图鲁的性命和基本地位,不能让赫连勃彻底将其打入尘埃。
“赫连大人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毛草灵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妥协,“巴图鲁将军护驾不力,确有过失。然念其多年忠勇,屡立战功,且奉先殿上反应尚算及时,未酿成更大惨祸……”
她话锋一转:“着,免去巴图鲁禁军统领之职,即日调任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佥事,戴罪听参!禁军统领一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下,“暂由副统领萧定山署理!待新任统领人选,由内阁与兵部议定,本宫与诸位顾命大臣共同裁夺后,再行定夺!”
“暂由副统领署理”!“共同裁夺”!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没有立刻任命赫连勃可能属意的人选,而是留出了缓冲和制衡的空间!同时,将巴图鲁调任五军都督府佥事,虽是降职,却并未剥夺其军职和影响力,保留了火种!
赫连勃的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阴霾掠过。他显然不满意这个“暂代”和“共同裁夺”。但他知道,这已是毛草灵在巨大压力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再逼下去,反而不美。
他缓缓躬身,声音听不出情绪:“娘娘圣明。臣,遵旨。”
一场惊心动魄的朝堂交锋,在无形的硝烟中,暂时画上了休止符。巴图鲁脸色灰败,重重叩首:“末将……谢陛下、娘娘隆恩!谢赫连大人……教诲!”那“教诲”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赫连勃退回班列。毛草灵隔着晃动的珠帘,看着他如山般沉默的背影,掌心一片冰凉。她保住了巴图鲁,但也让赫连勃成功拔掉了宫禁防务的一颗关键钉子。这第一回合的交锋,她看似守住了底线,实则已处于下风。这垂帘之后的龙椅,比她想象的更加冰冷,更加危机四伏。
朝会在一种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后续的奏报,无论是关于国丧的细节,还是各地报上的寻常政务,都显得索然无味。所有人的心神,都还沉浸在刚才那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权力碰撞之中。
当司礼监太监终于拖着长音唱出“退朝——”二字时,许多大臣都暗自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