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他忽然轻笑一声,抬头迎向王太医冷峻的面容:“您当初赠我熟苗时,可曾想过今日这番说辞?”
老者抚过案上《千金翼方》的残卷,沉声道:“彼时老夫守的是医道,此刻劝的是人心。”
他的指尖叩了叩书中的【大医精诚】四字,讲述起来:
“济南府瘟疫时,我曾剖开一具孩童尸体取痘,那孩子至死,都还攥着半块桃木符。”
“他娘亲却将我告上官府,说我剜了她儿的仙根。”
药女闻言一震,捧药的手险些打翻铜壶。
“后来呢?”吴桐目光扫过书上那四个沉甸甸的大字。
“后来那妇人染了天花,是我用她儿子身上取来的痘痂,救了她的命。”王太医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结果,她痊愈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往我的医馆泼粪,咒我断子绝孙。”
竹帘被狂风掀起,暴雨卷着百草香扑满堂前屋后。
吴桐眼前渐渐浮现想起蓝朔楼背上的伤痕,想起李四绝望中求生的眼神,想起阿萝爷爷掌心的银锁,想起在现代,成百上千个自己接手的病人……
那些缝合的伤口,终究会痊愈如初,可人心溃烂的脓疮,连最锋利的柳叶刀也剜不干净。
“您怕我变成第二个您。”吴桐掸掸道袍:“怕我熬干心血,耗尽性命,却养出一群恨我的活死人。”
老者沉默片刻,返身从书架上拿出一卷泛黄的大书,递给了吴桐。
这本名叫《逆医录》的书卷展开,吴桐看到,字里行间密密麻麻记载着历代名医的惨烈结局:扁鹊被人暗杀、华佗被曹操枭首、张仲景死于劳疾、孙思邈因丹方遭囚……墨迹间隐约可见褐斑,仿似干涸的血泪。
“太医院正堂的‘如临渊岳’,便是如此。”王太医枯指划过书页:“医者脚踏的是尸山血海,头顶的是万钧雷霆!你今日救万人,他日只需一人病死,那些叩谢你的老百姓就会顷刻变成索命的恶鬼!”
雷鸣轰然炸响,药女手中的艾绒散落一地。
吴桐却在这时站起身,锁骨下的癌变紫斑在闪电中狰狞舒展。
“王老,您见过青霉素吗?”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老者蹙眉,吴桐已自顾自说下去:“那东西产自霉斑,却能杀灭万千病菌。不过十万人中,总会有一人对它过敏。”
“若因这一人死,便弃救十万众,您觉得这算医道?还是生意?”
王太医端起茶盏的手倏忽间悬停在半空,他盯着眼前的青年,一时默然。
“我不会因为有人朝我泼粪,就任由瘟疫夺走孩子的生命。”吴桐拿起案上那卷《逆医录》:“历代大医们最初选择这条医路时,难道不知身后劫数?可他们依然选择了大道!”
说着,他轻轻撕下写有华佗结局的那页纸,撒开手去,任其飘入腾起红焰的火炉。
“您赠我熟苗时,践的是医者本心;如今劝我退缩,押的却是世道险恶——可若连我们都畏了人心魍魉,这卷《逆医录》怕是早该改叫《降书》了。”
满室重归寂然,唯有旁边红泥小炉上的黄铜茶壶还在喷吐着蒸汽,不停咝咝作响。
“……痴儿。”良久,老者哑声长叹,“你与蓝朔楼那莽夫倒是一路货色。”
吴桐闻言笑了起来,笑声中,呛咳出喉间的一缕血丝:“他若在此,定要嚷出‘大丈夫死则死矣,啰嗦个球’之类的话来!”
檐角铜铃骤急,道馆门外传来嘈杂马蹄声。
“大人!”只听外面有人大喊:“观庐营有些状况!还请大人前去!”
吴桐霍然转身,却听王太医在背后幽幽道:“今日之言,望你永不必懂。”
老者说罢,从袖中抖出个蜡封瓷瓶塞进吴桐手里:“赠你砒霜三钱,可镇膏肓之痛,若真到了那一步……给自己留个痛快。”
他凝视老者那松柏般挺拔的背影,俯身深施一礼。
“若真有那天,还望大人替我剖验尸身——”他按了按自己泛着癌痛的胸腔:“看看这病灶,够不够载入您的《逆医录》?”
暴雨倾盆,雷声轰鸣,吞没了王太医的低笑。
药女望着青年道袍翻飞的背影,突然发觉师尊案上的《千金翼方》,不知何时翻到了“苍生大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