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孟玉婵话音刚落的同时,苏氏携着一阵浓烈的香风也迅猛地扑到了近前。
她一把挤开余怒未消的长庆侯,直直盯住孟玉婵,脸上努力堆起前所未有的笑意:
“婵儿!”
这称呼变换之快,让孟玉婵身后半步的襄苧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肩线。
“刚才,是母亲气糊涂了!快跟母亲说说,”苏氏倾身向前,仿佛要凑到孟玉婵耳边说体己话,压着嗓子,带着试探,“莫非……你竟真认得那位传说中的紫竹先生?”
空气骤然绷紧。
孟玉婵清晰感觉到两束火辣辣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她脸上。
“母亲误会了。”她轻轻摇了下头,“那样通天的人物,儿媳一个内宅妇人,岂能认得?”
瞧着苏氏猛然僵住的笑容,以及长庆侯瞬间阴沉下去的脸色,她的话锋却微妙地一转,“只不过,儿媳娘家微末,往日生意上,倒凑巧结识过几位性情豁达的好友。其中有一位,据说与紫竹公子略有几分交情。”
“好友?”苏氏几乎是从喉咙里爆出这两个字。
一个能弄来紫竹公子亲笔拜帖的“好友”,这价值何止千金?
方才对孟玉婵和傅九阙的厌恶与羞辱,在绝对的利益面前,瞬间化为无形。
侯府的体面?儿子的前程?此刻都系在这“好友”的交情上!
只要能搭上船,只要能为她们所利用!
长庆侯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孟玉婵,仿佛在重新打量一件之前被蒙尘的稀世之宝。
“原来如此!玉婵,先前是父亲错怪于你!为了九阙的前程,你竟能如此用心,结交了这般优秀的好友!难得,甚为难得!”
他抚掌而笑,试图用响亮的声音压下周遭探究的目光。
苏氏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带着一种亲热,甚至下意识地就想去抓孟玉婵搁在暖笼上的手腕:“哎呀,婵儿,这真是天佑我们傅家!既有这等好缘法,快告诉母亲,怎么去寻你这位朋友?长安此刻正在里面考着呢!”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像竹筒倒豆子,“即刻请他修书也好,递话也罢,务必在紫竹公子定名次前,为我们长安美言几句,这可关乎他一辈子的前程!咱们都是傅家人,一荣俱荣!婵儿,你定要帮你大哥这一次啊!”
孟玉婵身形纹丝不动,那只搭在貂绒暖笼上的手,却极自然微微抬了一下,巧妙地让开了苏氏抓过来的手。
苏氏抓了个空,笑容僵在脸上。
孟玉婵抬起眼,如同看穿了对方所有的算计。
庶子多年来在侯府遭遇苛待,如今竟腆着脸要求庶子之妻动用关系去帮扶嫡子?
何等可笑!
为九阙的考试计。
她压下心口翻涌的厌恶,舌尖的话在心底滚了两遍才缓缓吐出:
“母亲疼惜世子,儿媳明白。只是……据儿媳那点浅薄见识,似紫竹先生这般德高望重之士,平生最厌烦的,恐怕就是旁人仗着人情关系递话。若此事,让他觉得世子所得之名不正,岂不是弄巧成拙?反倒误了世子的清名与前程?”
她微微抬眼,带着看向苏氏,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更何况,九阙也在此次应试之列。他既已得此机缘,靠的是真才实学,更不敢奢望旁的安排了。”
这话轻飘飘,却将侯府那点心思晾晒得清清楚楚。
你们费尽心机想帮的是傅长安,不是傅九阙。
“你——!”苏氏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涨得通红。
正要开口斥骂的长庆侯也被噎得喉头一梗。
满腔算计着如何让孟玉婵立刻去走关系的话,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四周的其他府邸女眷和仆从,目光纷纷扫射过来。
憋闷!
长庆侯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不能当场翻脸!
此时翻脸,等于告诉所有人他长庆侯夫妇就是想在考场上走关系,更会连累长安!
他几乎是咬着牙,半晌才重重哼出一口气。
猛地甩了下袖袍,仿佛要挥去满身的狼狈,刻意朝着书院方向,“吾儿长安!才华横溢,诗书满腹,此次应紫竹先生之试,乃实至名归!自然能凭真才实学,堂堂正正,拔得头筹。又何须旁人多此一举?”
这话既是宣告,更是给自己和苏氏找台阶。
苏氏被长庆侯这话猛地一点,脸上的羞愤恼怒瞬间被一种得意取代,立刻挺直了腰杆,脸上重新堆砌起矜贵笑容,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侯爷说得是!我们长安打小就是文曲星下凡,这次定是魁首的不二人选!”
她仿佛为了证明这点,立刻转身,脸上带着神气,迎向几位围拢过来的勋贵夫人。
那几位夫人也是人精,方才一幕哪里会真不明白,却都极有默契地堆起笑脸迎上苏氏。
“侯爷夫人说的是!”
“傅世子器宇轩昂,才学出众,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正是呢!我家老爷也说,这京中同辈学子,论真才实学,无人能出世子其右!”
长庆侯脸上的青红终于缓缓褪去,负手而立,苏氏在一片阿谀声中,笑得愈发得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不少。
“少夫人……”襄苧此刻忍不住轻轻靠近半步。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音和一种替二公子鸣不平的激愤,“若是二公子此番在考试中力压群雄,甚至高居魁首呢?侯爷,那时也会为二公子这般自豪称颂吗?”
孟玉婵的目光从长庆侯夫妇身上缓缓收回,落定在襄苧那张微微泛红的脸上。
没有立刻回答。
风不知从哪个角落旋了出来,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石板。
“自豪?”
孟玉婵的声音很轻,飘散在风里,冷得不带丝毫温度。
“那时侯爷眼里的九阙,便不再是碍眼的庶子,而是可榨取血肉的人形金矿罢了。”
……
此时白鹭书院的内庭。
穿过回廊,穿过一处中庭暖阁,执事引着考生队伍,转入一处更为轩敞的建筑群。
考院到了。
带着淡淡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陈年墨迹和旧纸堆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光线骤然黯淡。
高大的殿宇内,格局规整,一条条纵深的巷道分隔开一列列号舍。
舍门洞开,里面仅容一桌一椅,光线从巷道上方高高的气窗投入,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悬浮。
傅九阙被分到了一条靠中间的巷道,号舍编号“丁六”。
他稳步走入。狭小的空间瞬间将人包裹,压迫感随之而来。
他坐下,取出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动作沉稳地置于桌上。
他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底沉静无波。
少顷,一名身着青灰儒衫的司吏手持铜铃,沿着巷道中央宽阔的主道缓缓走过。
“铛——铛——铛——”清脆而冰冷的铃声响彻整个考院。
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