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嗯?”
“就算你有万法全通之境,可你凭什么懂得这三家剑道的真意,并且推演至融会贯通可以授予她人的程度?”
“还有别的要问吗?”
“连我都觉得了不起的剑道,当初在沧州杀司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拿出来用呢?”
裴今歌问得格外认真。
顾濯答得也诚实:“首先,那时候的我手中仅有且慢一把剑,其次,我有其他不输于此乃至更胜一筹的手段,自然是用什么顺手便用什么,最后,你真的没看出这里面的问题吗?”
裴今歌微怔,下意识望向易水江上,然后说道:“这剑不对劲。”
“嗯。”
顾濯坦然说道:“王祭是我朋友,他活着的时候,我怎能不要脸到去窥探易水的剑道真意?”
裴今歌以为自己听懂了,神情复杂说道:“所以没有你朋友的挽剑池和朝天剑阙都被你光顾过吗?”
“可能这个质问十分俗气。”
顾濯看着她,认真问道:“原来我在你眼里竟是这般人吗?”
裴今歌诚恳说道:“道主在我眼中自然不会做这般偷鸡摸狗的事情,但现在的你是顾濯,我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朋友。”
还是那句话里的道理——憧憬和敬畏都是来自于距离,当这其中的距离被抹去后,又有什么想法是不能有的呢?
不等顾濯开口,她便已再次开口,看似轻描淡写诚挚陈述道:“但我是完全相信您的,既然您是这么说的,必然就是不存在这样的事情。”
话里听不出来半个错字。
有的都是从心。
顾濯很无语。
思虑片刻过后,他还是决定给出明确的解释。
“在我还不是道主的那些年里,与朝天剑阙和挽剑池的人有过不少次切磋,见得多了,便也懂了。”
“再后来我成为道主后,遇到着实烦心的事情时,便是以此解闷。”
裴今歌闻言微怔,不解问道:“以此解闷里的此字指的是什么?”
顾濯耐心说道:“对过往见过的那些剑诀佛经,阵法和神通追根溯源,尝试用道法将其复现出来……”
话音戛然而止。
裴今歌眼神很是复杂,声音微哑说道:“这也行吗?”
“只要你的道法造诣足够高,这其实算不上是一件难事。”
顾濯回忆着那些年,感慨说道:“真正艰难的是,你如何才能将这些截然不同的东西用一种理论统合起来,而非只是无意义地复现出来。”
裴今歌沉默不语,设想着话中所描述的道法理论,只觉得这若是得以成功,那人间千万年来的门户之别还有意义吗?
千般法术,万种神通,皆能为一。
这该如何形容?
无非道起玄都四字而已。
一念及此,裴今歌眼眸忽而微亮。
她想着先前顾濯话中的不尽惋惜意,说道:“但是你没能成功?”
“成功了。”
顾濯的语气很平静:“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
裴今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说道:“没有意义吗?”
顾濯望向易水,看着再起的第二场剑争,重复说道:“就是没有意义,还是先前说过的那个原因,在未央宫之变这样的时刻,在生死之争的刹那之间,真正值得动用的手段永远来自于你的修行根本。”
裴今歌明白这个道理,清楚她所言之天道剑即便成真最多也不过与道灭道生平齐,但她依旧不赞同他的看法。
她认真说道:“人生的确有无数场战斗,但不见得每一战都是生死之战,那你所创造出来的这个理论就是有意义的。”
顾濯说道:“道理当然是这个道理。”
“问题是……”
他笑着叹了口气,带着憾意说道:“这所谓的万法全通之境,无论再如何玄妙,终究是一片开不出新花的土壤。”
话至此处,裴今歌终于明白了。
比之先前说的那些话,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时间是一条永远向前奔涌的河流,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人类若想要长久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前进。
道主所创造的万法全通源论,看似极了不起,事实上也极了不起,然而这些了不起都是基于旁人的了不起,是以他人之成就化作自身之成就。
这世间九成九的修行者穷尽一生都无法步入羽化之境,当然可以满足于此,不思进取。
然而道主这等存在理应要为后人寻找新的道路,甚至是开辟出新的一方天地,那这所谓的万法全通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如若后人对此法心生依赖,继而懒惰成性,最终把那些传承数万年的宗派理念都弃之敝履,这便是遗祸万年事。
“你是对的。”
裴今歌有些遗憾,很是惋惜。
只是当她看到站在易水前的林挽衣,看到少女再次以她所言的天道剑迎来胜利后,心情突然间好转许多,说道:“无论如何,总归不是无用功,有可以留下来的东西。”
顾濯说道:“所以都是真话。”
话中所指是昨天夜里,他说不走上现在这一趟,很有可能要后悔的事情。
裴今歌微微一怔,说道:“我何时怀疑过你骗我了。”
顾濯也意外,问道:“那你当时为何沉默?”
“你想要当时的我说什么?”
“难道那是的你是无话可说?”
“嗯。”
“但沉默在很多时候就是轻蔑。”
“我有什么可轻蔑的……难道你是觉得我认定你在找借口,为的是多看一眼林挽衣?”
裴今歌的声音听似平静,落入耳中却都是幽幽。
换做过去,顾濯听到这句话后,定然不会再做多想,但因为近些天来两人的朝夕相处,他平静地坚持着自己的态度,不作任何改变。
“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猜测。”他说道。
裴今歌格外地理直气壮,找不出半点尴尬的意味,淡然说道:“换做我是你,我也会对林挽衣这样的姑娘心生怜惜,继而心生担忧,过来看上这一眼,所以哪怕你就像你说的那样想,你也不必为此而感到任何的羞愧,人之常情而已。”
顾濯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果然,当官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对你。”
裴今歌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顾濯说道:“换做是从前的你,必然说不出这样的话。”
裴今歌不喜欢这句话,没有再让话题继续下去,遥望易水。
在那滔滔江水之上,林挽衣正在和她的第四位对手切磋,越多越多的人从昨夜醒来,站在沿岸的高楼之上注视着这场问剑,但空气始终是安静的,人们只觉得自己正在目睹一轮独属于剑道的朝阳冉冉升起,眼神无法不为之而熠熠发亮。
与之相对,易水的剑修们神情愈发来得难看,就连那些平日里地位崇高的长老人物,此时眉眼间的情绪也都是凝重,这和胜负有关系,但更关键的还是他们想不出该如何破解这门剑诀。
是的,直到此刻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只是一门剑诀。
以这种认知作为前提去进行推断,纵使裴今歌所言的‘天道剑’仅有雏形,想要进行破解也是无稽之谈,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绝对的境界优势碾压过去。
问题在于,林挽衣今日前来问剑与恩仇无关,求的甚至不是高下,而是真正的切磋。
不要说是水,任何一个有气度的宗门,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以大欺小。
当林挽衣击败第四位对手后,她做了个令人出乎意料的选择。
收剑,然后归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