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蒙尚元的心,像被一把钝刀沉沉划过。
他果然……还是失了。
他眼神暗了下去,嘴角泛起一点苦笑。
“是了……”他喃喃道,“他那样的性子,在这朝堂上,是留不住的……”
他语调里没有多少讶异,只是满腹苍凉。
这一刻,他心底某处仿佛终于被掏空了。
连许居正都被罢免,那今日之局,便再无清骨可立。他蒙尚元,也就更无任何翻身之望。
可就在他目光低垂的那一瞬,郑福忽然又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嗯,不过不是中相了,倒也说不上是‘失了’。”
“许大人啊——如今,是大相了。”
蒙尚元的脚步猛地顿住!
“什么?!”
他抬头看着郑福,眼中震惊、疑惑、不可置信,一瞬齐聚!
“你说……他是……大相?!”
“大相?!”
郑福笑眯眯地看着他,缓缓点头:“陛下亲口任命。今日早朝,三相换其二,大相之位由许大人继任。”
“不是降,是升。”
“不是罢,是任。”
这一连串轻声的回话,却如滚雷震地,砸得蒙尚元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嘴唇动了动,却久久吐不出一个字。
他本以为,许居正必然会被弃。
他甚至已经准备好听到“革职查办”之类的词语。
可现在——竟是陛下亲封为“大相”?!
他脑海中浮现出许居正苍老而挺直的背影,浮现出昔日朝堂上他冷然陈词、笔断谏疏的模样。
那样的人……竟然还在朝堂之上,而且更进一步了?
“可……可是……”他喃喃低语,“清流不是一直被压着么?左相……不是说要给林志远……?”
“那林志远呢?”他下意识又追问一句。
“他呢?他现在是什么职?”
郑福微微一怔,像是终于意识到这位旧将对朝局之变一无所知。
“林志远?”他语气平静,“什么都没有。”
“中相不是他,左相不是他,大相也不是他。”
“如今,他在朝中无职。”
这番话仿若一石激浪,狠狠砸入蒙尚元心湖之中。
他震惊地直勾勾看着郑福:“你说……林志远,什么都没有?”
“可他不是……不是左相了么?之前不是已经……?”
“嗯,是左相,”郑福仍笑,“可被罢了。”
“新任左相,是边孟广大人。”
“边孟广?!”蒙尚元瞪大了眼睛,“兵部尚书……那边孟广?”
“他不是……一向跟清流走得近?”
郑福点头:“正是那位。”
这一瞬间,蒙尚元几乎觉得自己耳朵听错了。
他只觉脑中一片混乱。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许大人成了大相,魏瑞成了中相,边孟广成了左相……”
“那新党——一个都没上位?!”
郑福微笑不语,只道:“今朝堂之局,大变如斯。”
蒙尚元呼吸急促,心中五味杂陈,许久才低低道了一声:“我……是真的看走眼了么……”
原本,他以为那位天子,已经彻底昏了头。
而如今……他竟然撑住了整个朝堂。
而且,不是靠王擎重,不是靠林志远,而是——一意而行。
午阳正烈,宫道之上,金砖烁光。
郑福目光微敛,望着身旁沉默许久的蒙尚元,终究轻声开口:
“蒙大人,您如今是不是想明白了些?”
蒙尚元收回看向皇城高檐的目光,点了点头:“想明白了。”
“嗯。”郑福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这份刚凝住的平静。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道:
“许大人升了,边孟广封了,魏瑞也上了中台。”
“这般用人之断,陛下之志,倒是世所罕见。”
“可正因为如此……”他语气一缓,终说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
“今日的相位之选,清流这边,陛下实在是有所偏颇。”
“所以,大人您这事儿,从情理上讲,陛下怕是要偏颇新党一些。”
“蒙大人您,只怕要做个牺牲了。”
蒙尚元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脚步依旧沉稳,没有一丝犹豫。
“无妨!”他语声低哑,却清晰无比,“从我打了林驭堂那一拳起,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拳,不是给他的,是给这世道的。”
“我也清楚,朝堂这局,终究要有人来做个了断。”
他忽然笑了一声,极轻,像是自嘲,又像是终于放下心中那口沉石:
“清流若保得住,蒙某这一身甲,值了。”
郑福默然。
他从不是什么多情之人,太监身份使他比旁人更懂得审时度势。
可此刻听着这话,他的眼神却微微动了动。
片刻后,他忽而低声道:“大人……有些事您得知道。”
蒙尚元看了他一眼。
郑福压低了声音:“这回不是陛下要您下去——是陛下要保您。”
“宫里要整肃禁军,这是明面的话。但若真要整,您以为是林驭堂升,还是您升?”
“陛下不是不知您当年战功、如今之节。只是……”
他话未说完,蒙尚元便摆摆手,止住了他。
“郑公公。”他轻声笑道,“你不必再劝。”
“我心里明白,今日清流已经占尽了好处,这件事确实无法再偏袒我。更何况,我本来就犯了错!”
“边孟广能做左相,魏瑞肯接中台,许老还能登大相之位。”
“那我一个小小卫队长,就算死在这殿门前,也算不得什么牺牲。”
郑福怔了怔:“可您不是没机会……要真论起情分,陛下是记得您的。”
“记得?”蒙尚元轻叹,“但愿吧。”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说着,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前方那已现出轮廓的太和殿金檐。
“要是这天下真能因他而太平些,官道清明些,那我这点命——值。”
“真要打杀我,也好,流放也罢,只求他别再误信小人,别让王擎重、林驭堂那般人再得势。”
“若那一日到来,我便走得不冤。”
郑福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未出声。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曾经禁军大统领、如今被逼至死局的男子,比他见过的所有勋贵名臣,都更像一个“将”。
不是兵部里写在战功表上的那种“将”,也不是受封加爵、腰缠虎符的那种“将”。
而是那种,身在风雪边疆时也不退半步,站在风口浪尖时也从不低头的“将”。
……
太和殿门近在眼前。
红墙金瓦之下,那道高高的宫门早已敞开,御林军肃然列于两侧,甲胄森寒。
郑福再不言语,只低声叹了一句:“大人保重。”
蒙尚元未应,只整了整衣襟,抬头直视前方。
一步踏入宫门,阳光自他头顶倾斜而下,落在他肩甲之上,映出淡淡金辉。
他昂首挺胸,宛如一人对抗整座朝堂。
殿内,金柱苍穹之间,诸臣列班。
他缓缓步入之时,百官的目光如潮水般齐聚。
有人轻哂,有人惊讶,有人沉默以对。
新党那边,有人嘴角早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意。
林驭堂站在列中,身披猩红,额角伤痕尚在,眼中却已然冷意盈盈。
清流那边,许居正、霍纲、边孟广却俱是一怔。
蒙尚元在他们眼中,是风骨犹在之人,今日入殿,只怕多凶少吉。
朝中局势虽变,但禁军毕竟特殊,动者极重,一不小心,便是将功者斩。
可他们没想到——他竟真被唤入殿中。
蒙尚元立于大殿中央,躬身行礼,朗声道:
“蒙尚元,奉诏觐见。”
声音清越,落地如金石,震得人心头一颤。
少年天子坐于龙椅之上,玄衣如墨,双眼沉沉,未语。
他静静地望着殿中那个高大的军士,神情平静无波。
一息,两息。
许久,才见少年帝王抬起手,轻叩案几,淡声道:
“朕知你来了。”
“今日之事,朕亦知晓。”
“但——”
他微顿,声音陡然一转,凌厉之中带着沉重:“禁军,朕会亲自整顿。”
“你……做好准备了么?”
一句问话,并无情绪,却落在所有人心头,宛如天雷一击。
朝堂再次寂静。
蒙尚元抬头,望着那位昔日曾肩披素袍与军中饮雪,如今却威坐九五之位的少年帝王。
他拱手一礼,朗声答道:
“臣,愿听陛下处置。”
“不论生死。”他目光灼灼,“唯求陛下记住一点——”
“禁军,不能落在小人手中!”
这句话出口,殿中再无人敢语。
一将孤身,风骨不折。
这,就是蒙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