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咬人,不需多言。”
“只需一脚踢开。”
而他的目光,始终看向那紧闭的太和殿门。
太和殿外,静寂依旧。
只剩寒风穿甲,微微作响。
林驭堂被打得满头是血,狼狈非常,一身大统领新制战袍早已凌乱不堪,金丝披风上沾着泥尘与血迹,整张脸浮肿一片,右眼肿得像只熟透的桃子,鼻梁歪斜,牙血混着口水,一路淌至领口。
周围禁军虽未言语,却个个神情复杂,有讶异,有隐晦的讥嘲,也有深藏的痛快。
毕竟,蒙尚元曾是他们的主将,是旧日太和殿外令三军肃然的天人。
如今,他虽被贬,威仪仍在。
林驭堂仗势欺人、口出轻慢,如今吃了苦头,也不过是自讨苦吃。
但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早在林驭堂心中,便已有布局。
“咳咳……”
他狼狈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踉跄几步,被一名亲随搀住。
“统领大人……”
林驭堂抬手止住他,脸上痛楚之色未去,眼底却透出一抹阴鸷的笑意。
“他终于……忍不住了。”
“这老东西,憋了这么多天……到底还是动手了。”
林驭堂低低笑着,声音沙哑,像是猫捉老鼠得手后的那点畅快。
“走,去外殿更衣。”
“再换套衣袍,好生打理打理这张脸。”
“咱们要……去见陛下了。”
回廊之间,林驭堂步伐踉跄,却气定神闲。
他在心中缓缓回想着,这一盘布了许久的棋局,是如何逐步推进至今日这一刻。
从他刚被王擎重举荐为新任禁军大统领时,王擎重便亲口说过一句:
“禁军旧势尚在,若不能清干净,将来必是患。”
那时他就知道,所谓“旧势”指的,正是蒙尚元。
这个曾经手握重兵的老家伙,哪怕如今被贬为区区卫队长,可只要他还在禁军一日,就没有人敢彻底忽视他。
那些禁军老将、千夫长,哪一个不是旧时他提拔起来的?哪一个不是曾经听他号令?就算如今不敢明说,心底也都未必服气。
林驭堂初上任之时,虽有王擎重支持,禁军内部却始终阳奉阴违,很多时候,他发出的调令,会被人“误传”、“推延”,再不然就直接“临阵改调”。
他自然知道背后的源头是谁。
蒙尚元没有明着造反,可他那副“我不屑与你争”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他不说话,才最让人头疼。
他若骂你、怼你,那还好办。
可偏偏他不言不语,只是依旧站得笔直,清晨最早到岗,夜里最晚离开。
上马如风,下马如山。
旧日铁骨犹存,禁军中的许多人仍视他如旧主。
你越压他,他越不动如山。
你越骂他,他越冷眼旁观。
这才是真正的棘手之人。
——而今天,他终于破了局。
林驭堂嘴角微扬,轻轻一笑。
他早就明白,以蒙尚元的性子,正面斗不过,激将却未必无用。
于是,他才在过去的数日里,日日往来于殿门外,每逢大朝,便亲自“巡视”,口舌夹枪带棒,连日不断羞辱,就是为了逼出今天这一拳。
如今,终于成了。
他在心里缓缓梳理:
“禁军统属三卫,设中枢两衙,其主帅为天子亲任,次为内阁代推。”
“蒙尚元虽为卫队长,但实质上仍执旧制,可任代将,可统边城。”
“只要他未出错,就算陛下不再重用,也没人能将他赶出禁军。”
“可现在,他动手了!”
“他在太和殿外,于天子朝会之时,殴打上官。”
“呵呵,若只是口角,顶多一个小过。”
“可一旦动手,且是当朝武臣……这就叫‘不敬上司’,叫‘扰乱朝仪’。”
“我若入殿参奏,再由王相一句定性——”
“呵呵,他蒙尚元,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连进兵名册的资格都没了。”
“他想借故人之情起复?呵,朝纲有法,有制,王相一句‘军纪不容’,就是天子也难徇私。”
林驭堂想着,咧嘴笑出一声嘶哑冷笑。
他已经想好了,等会儿入殿,一定不直接言状,只是请太医院诊伤,再奏请王相,假意请罪,说自己“言语不谨,误激前辈”,态度放得越低越好。
如此一来,他便能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
而蒙尚元,则是“无由动武、扰乱军纪”。
王擎重若顺水推舟,一句“应予革除”,那便是天命!
哪怕陛下心生犹豫,也难有反驳理由——毕竟,禁军统属宫禁,若连规矩都不守,这朝廷的脸面也要丢干净。
至于朝臣……谁会为一个禁军旧将说话?
如今三相已定,清流一片风声鹤唳,新党声势正盛。王擎重一言九鼎,众臣之中,谁还敢逆他的意?
林驭堂越想越快意,脚步愈发轻盈。
他仿佛已经看到,蒙尚元被革职之日,自己终于彻底掌控禁军,甚至可以在王擎重的支持下,跃升兵部中枢,一步封侯。
而那位曾在他少年时令人敬畏的旧日主帅——
将彻底归于尘土。
“来人,”他低声吩咐身边亲随,“传话去内阁外厅,就说我要呈诊书,再拟一份奏章,简要就好。”
“越快越好。”
亲随应声离去。
林驭堂站在回廊之中,仰头望着宫墙之上金光微洒的飞檐,心中只有一句:
“你是该死了,蒙尚元。”
“太久了。”
“你挡我太久了。”
这一战,才刚刚开始。
而林驭堂以为,他已胜券在握。
……
另外一边,禁军营地。
蒙尚元方才归队,尚未坐定,便有一队人快步赶至。
皆是与他旧日交好之人,神情满是焦急与忧色。
“尚元兄!”
“你没事吧?身上可有伤?”
“你这也太冲动了!”
众人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查看着蒙尚元是否受了伤。
方才那一场在太和殿侧的打斗,虽然没有惊动大殿之上的皇帝与朝臣,但禁军诸卫、内侍值事、金吾诸吏几乎全都看到了。
林驭堂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身是血,扶着墙壁踉跄而逃,那一幕至今犹在眼前。
“我说尚元兄啊……你可知道这一下有多大麻烦?”一个老友压低声音,满面忧色。
“他可是如今禁军的掌事之人啊,是王擎重的人,是新党的心腹!你这一拳打过去,别说他脸面,整个新党的脸都被你打了!”另一人咬牙低语。
“这会儿,林驭堂八成已经跑去告状了。他挨了打,正好做文章,你可怎么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急,神情之间全是对蒙尚元命运的忧虑。
可此时的蒙尚元,却仿佛被风吹散了酒意,脸上没有半点慌乱。
他只是缓缓将腰间佩刀解下,放在营帐的几案之上,随手理了理袖角。目光平静如水,淡淡道:
“他去告吧。”
一句话,把众人都噎得说不出话来。
“尚元兄,你……”有青年想再劝,可见他神色沉静,竟有些不敢言语。
有人忍不住急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后果?这可不是军中争执啊,这是在宫中,是在天子大朝之日打的禁军主将——若真传到陛下耳中,别说你是从前的统领,就是有再多军功,也保不了你了!”
“是啊!”另一人也道,“你当初退位不过是罢官,这一闹,很可能是定你个‘不敬上官、扰乱禁卫’的罪名,轻则革职,重则治罪入狱!”
“再说,你还打得那般重……”有人低声道,“他嘴都歪了……”
帐中气氛一时间压得沉闷如夜。
蒙尚元却笑了。
“你们都怕?”他看向众人,语气里并无责怪,反而多出几分怅然,“你们是怕我被治罪,还是怕那位林大人再报复回来?”
一人犹豫片刻,低声道:“都怕。”
“呵。”蒙尚元冷笑一声,却也无甚怒意。
“你们怕,是正常的。”他走到营帐口,望着营外霞光映天,晨风吹动禁军旗帜,轻声道:
“可我不怕了。”
他转过头来,目光深沉,望着众人:
“我从十七岁入军,从外军杀到金吾,从百夫、千人到禁军统领——一步一步,踏血过骨,命悬一线。”
“我以为……我曾扶持过的人,哪怕不念旧情,也该念我这一身的忠。”
“可你们也看见了,我是怎么被挤下来的。”
“没有明说的罪,没有流传的谕令,朝中只是默不作声,新党只是换了张榜——我就从统领,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卫队长。”
他说到这,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些。
“那时候我还不服。”
“可现在,我服了。”
帐中寂静无声。
一人轻声问:“那你今日为何又动手?”
蒙尚元平静道:“我不是圣人,我有脾气。”
“他一而再、再而三当着众人羞辱我,捏我旧事,说我‘当狗不成,倒想做龙’——”他眸中划过一丝冷意,“我是人,不是狗。”
“他要逼我,我便打他。”
“既然我都已经一无所有了,那还怕再多输一场么?”
众人听了此话,神情各异。
有人低声道:“可尚元兄,你打得是权臣走狗,打得是新党爪牙啊……”
“你这是在触逆鳞啊!”
话音未落,帐帘再度被掀开,一名亲信急急而入,脸色苍白:
“尚元大人!不好了——”
“林大人……真的去告御状了!”
帐内顿时一静。
片刻后,众人全看向了蒙尚元。
而他,只是缓缓点头,似早已预料。
“知道了。”
“回你们的哨去吧。”他说着,转身坐回案边,取出一壶老酒,自斟一盏。
“我自己喝,不碍你们值守。”
“这大朝未退,你们不该都守在我这。”
“若陛下真要问罪,也轮不到你们。”
众人仍旧不愿离去,可终究还是有人拱手退下。
又过了一刻,帐中只剩下他一人。
晨风拂过,酒香微泛。
蒙尚元缓缓饮了一口,目光落在军帐帘角那柄旧戟上,那里有一道刻痕,是他昔年受封统领那日亲自划上的。
如今,他早不是统领了。
他也早已不奢望能再入大殿,站在陛下的近前执戟而立。
只是……
他轻轻握着酒盏,自语:
“若是当年,他真把我当过朋友。”
“那这一回,或许……我还值得一看。”
“看他,到底会怎么判。”
“若不值……”
“我便认了。”
帐外朝钟已再度响起,苍黄天光洒落军营,照得那酒色如血,旗帜如墨。
而那位曾经的统领,此刻只饮其酒,不言一语,等着那只可能到来的、最后一纸裁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