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
内堂灯火通明。
许居正仍穿着昨日退朝时的朝服,神色平静,端坐在书案之后,手边摊着的不是折子,不是弹章,而是一卷太祖年间的旧律遗篇。
霍纲与边孟广分坐左右。
三人自夜中以来,再未言语。
直到天边透出一线青光,边孟广终于忍不住,声音低哑:
“老许,他若今日罢你,你如何应对?”
许居正缓缓抬起眼皮,淡淡道:
“若他真罢我,我便自行退下。”
“朝廷可有缺臣,不能无君。”
“只愿他明白——这一朝,如今还撑得住,是因还有人不肯走。”
霍纲望着他,忽道:“你真甘心?”
许居正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不甘心又如何?”
“我年老,不是为了再争什么。只求——他不是我们看错了。”
“若今日,他还不动……”
“那大尧,便要彻底换姓了。”
郭府。
郭仪一夜未歇,倚在书榻前,看着案上那封尚未封口的奏章。
他没有动笔。
因为这封章,若真写出去,便是与君决裂。
“老卫,老王……”他喃喃念出两个早已故去的旧人之名,眼中一片复杂。
他已老矣,力气与锐气都已耗尽。
可若今日——那人还不动。
他便要亲自,再搏一次。
“宁儿啊,你要是连他们都舍得弃……那我也不认你这皇侄了。”
东城青崖酒肆。
香山七子三人,仍在昨夜聚集的酒楼二楼。
元无忌靠着窗,王案游趴在几案之上酣睡未醒,长孙川坐在角落,神色清冷。
郭芷自凌晨便赶来,将昨夜皇后点头的消息告知他们。
可他们并未多说,只是一人一盏酒,饮尽沉默。
“他今日若还不出手……”王案游睡梦中喃喃一语。
“我便写书还乡,再不踏朝堂半步。”
长孙川未应,只望向窗外天色。
“他若是那样的人,我也认命。”
元无忌垂眸,将酒倒尽盏中,望着那清液泛起涟漪,淡淡开口:
“朝堂不需要我们,我们便走。”
“可只要他还有一点——不是那等人。”
“我还想……赌最后一把。”
临州军营。
庄奎立于营门前,身披铁甲,盯着晨光破雾而出的东方。
副将徐学忠昨夜未眠,也未再劝。
他明白,庄奎此刻虽如石像,可心中一寸未动的情绪,在等待一个答案。
他等的,不是封赏。
是那少年陛下,是否还记得他曾在战阵之上,与他并肩饮血、披雪而战。
那时他也笑,也怒,也会披破衣,将军粮分给冻饿兵卒。
那是军中弟兄们心中,唯一一个愿意将热炕让给士卒的“天子”。
“主帅,天要亮了。”徐学忠低声道。
庄奎没有回头,只淡淡开口:
“去备马。”
“我不管朝堂谁得势,若他还记得这天下有军有命,我便……还认这个朝廷。”
吏部尚书府。
王擎重和林志远皆未合眼。
林志远刚从夜中拟定的“人事再调草案”前离座,捧着热茶轻吹,眼中透着胜券在握的从容。
“今日他若还无动作,”林志远笑,“我们便可大做文章。”
“这朝堂,再无清流之患。”
王擎重却只是负手,望着窗外。
“他不动,未必是真的不知。”
“你记得当年他初登基前那一夜吗?”
“许居正都以为他只会点头——可次日,他当堂撤换两位刑部侍官,一封律改案震翻满堂。”
林志远皱眉:“你担心?”
王擎重微笑,低声一句:
“担心也无用。”
“若他今日动了,也得看他动到哪里。”
“若不动……那天下,便是我们的了。”
天色渐亮。
晨钟即将响起,宫门将开。
朝堂之争,千帆已至,万箭待发。
那道身影是否会如往日一般,从金銮御阶走下,冷眼看尽百官?
又或——
是一次反手翻局,雷霆震世?
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敢提前落子。
只知,这清晨之下,风比昨日更沉,云比昨日更压。
而今之朝,一定不似寻常。
太和殿钟声将鸣——
大尧天下,将见分晓。
翌日清晨。
朝阳尚未完全升起,天边不过泛起一抹冷白,整个洛陵皇城却已悄然苏醒。
风,从东墙而来,掠过百尺宫檐、朱红石道,吹响了朝门悬挂的金铃。
那清脆却寒彻骨髓的铃声,拉开了这一日帷幕的序章。
今日,是改风月的最后一日。
而这一日,将会决定朝堂之上,谁人得势,谁人失位。
城中九街十坊,自天光微启,便已有无数身影悄然起身整衣。
东华门外,官轿接连自府邸而出,长街之上车辚马鸣,一道道文冠武甲的身影乘辇而来,向皇城方向缓缓聚集。
这一日,与寻常早朝不同。
几乎所有的中枢重臣,无一缺席。
每一人都知——今日之后,朝局大势,将尘埃落定。
清流派中。
许居正起得极早,披上朝服时,天尚未亮。
侍从上前替他整束衣襟,才刚束好玉佩,他却又缓缓抬手,自行将朝冠扣好。
镜中人老了许多,眉鬓染霜,可一身朝服披上,那股沉稳正气却仍不减半分。
他对镜静立片刻,才轻声道:
“走罢。”
屋外,霍纲已在等候。
见他出来,霍纲拱手低声一语:“今日……”
许居正只是淡淡一笑,道:“不言今日。只问本心。”
霍纲沉声点头,与他并肩而行。
边孟广紧随其后,满面凝色,眼中却有一抹难掩的怒意。
院中寒梅凛然,霜雪未消,一道三人并行的身影缓缓跨出府门,迎着晨风,踏上前往皇城的官道。
他们的步伐不快,却极为坚定。
街道两侧,百姓早起,有人见了几位老臣的身影,悄悄下跪磕头,目中敬重。
清流的威望,仍在人心。
可如今,却如风中残烛,能否留得住,只看今日。
新党这边。
王擎重府中早已灯火通明。
他身穿重金朝服,由亲信替他披上肩绶,整了整袖口,站在镜前自视片刻,面容沉静,却难掩眉眼间的意气风发。
“今日之后——”
他低声道:“便是我们新党,真正登堂之时。”
林志远亦早早而至,一身银青朝服新裁未久,神采焕然,目中藏着笑。
“昨夜几家郎中与郎署属官来拜,说要预先请个‘恭喜’。”他道。
王擎重笑了笑:“叫他们别急,等陛下落笔那一刻,再来请安也不迟。”
两人对视一眼,皆含默契。
府外车马已备,新党一众属员整齐列候,官轿二十余顶,皆向皇城而去。
道路旁的过路百姓,大多避让而退,不敢多看。
今日的新党,就像是一股大潮,已经汹涌卷来,谁人能挡?
与此同时,各部各司的文官武将,也纷纷踏上了进宫之路。
有人神色紧张,有人眉眼惶然,也有人强作镇定。
但更多的人——是沉默。
他们的心中早已有所倾向,却又不敢表露。
因为这场朝堂之争,已不仅仅是一次政见交锋,而是一次整肃洗牌。
站错了边,便是前程尽毁。
群臣云集之时,皇城之中,钟鼓齐鸣。
太和门缓缓开启,象征着帝国威仪的金銮之道展露在众人眼前。
铺地朱毯鲜亮如新,两侧宫灯尚未熄灭,宫人列队、黄门肃立,礼官站在御道前方,整肃朝列。
一名内侍高声宣告:
“诸卿整列,候驾!”
语声传出,宛如山雨欲来。
清流官员依序而入,许居正、霍纲、边孟广三人站于文班首位,身后不过十余位属官,皆神情冷峻,整束衣冠。
他们站得笔直,却像一堵残墙——老旧、沉重,风雨将至。
王擎重与林志远则立于对侧,神色从容。
新党官员如同打了鸡血,一张张年轻脸庞虽掩不住紧张,却更多的是期待与兴奋。
他们早已认定——今日之后,将是他们的时代。
太和殿前,宫人更衣,龙旗高扬,阳光自东侧斜照而来,给宫城添上了一层冷金的颜色。
群臣整冠束带,肃立两列。
左文右武,列位而立。
随着朝门大开,一阵冷风扑面,吹动衮服、掀起旌旆。
阳光照在每一个人脸上,却照不亮他们心中各异的念头。
清流中人,神色或倦或忧。
新党之人,面含笑意,目光熠熠。
而更多的中立者,望向那尚未开启的太和殿大门,眼中却只有一抹深深的期待——
今日的早朝,将是分水岭。
而那位坐在九重金阙之上的帝王……
他将会如何选择?
“鸣钟!”
殿前礼官高声一令,内侍举杖击钟。
清音三响,犹如沉雷滚过。
金銮大道上,朝风吹起,旌旗猎猎。
而那通往朝堂之门,已经缓缓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