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将这一册,收作‘册一·替补’。”
“等朝堂新法公布之日,便以此为起点。”
“新政,立于此人。”
“旧制,葬于此意。”
铁拳拱手领命,将名册小心收入袖中。
片刻后,他又低声问道:
“陛下,是否要着人盯紧林志远等人动向?”
“是否要传御林卫接替暗探,防其突变?”
萧宁微微摇头。
“不急。”
“他们现在,只当朕已信了他们。”
“让他们得意几日,也好——多走几步。”
“一步两步还不够,朕要他们走得远,越远越好。”
“这样一来……”
他眉目低垂,唇角却勾起一抹冷意。
“才跌得狠。”
铁拳闻言,不禁肃然。
这已不是那个初登朝堂,略带羞涩的少年君王。
这是一个,能把敌人引到深渊边上,亲手一脚踹下去的帝王。
沉默片刻,铁拳又拱手一拜:“陛下,若到了那一日,臣愿为先锋。”
“代清流之人,讨还朝堂之清白。”
萧宁目光一闪,缓缓颔首。
“那一日,不远了。”
“此时风平浪静,正是暴雨前的宁寂。”
他站起身,走至窗前。
夜色中,宫灯如豆,远处皇城层楼林立,苍穹之下,一切都陷入沉眠。
可那一双站在御书房窗前的眼睛,却透彻如刃。
他低声道:
“让他们狂。”
“让他们笑。”
“笑得越大声,待他们跪下时——”
“朕听得,才更清楚。”
夜色沉沉,宫城之外的东南方,郭府中灯火未熄。
庭前几株枫树随风摇曳,叶影婆娑,洒在廊前石阶上,仿若斑驳棋局。
书房内,香炉微熏,纸卷堆叠,烛火将墙上映出一人端坐的身影。
大相郭仪,褪去朝服,身着素青常袍,仍端坐案前,面容凝肃。
他面前摊着几页朝中文书与内阁转折副本,一旁还放着今晨弹章副卷,红印未干,字字刺目。
屋门忽被推开,郭芷披着一件云纹薄披,快步走入。
“父亲。”
“我听说了早朝的事。”
她目光冷静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步履未停,径直走至案前。
郭仪未起身,只轻轻点头,示意她落座。
郭芷却并不坐下,而是站定,低声却坚定道:
“父亲,现在你还觉得……陛下是在‘刻意为之’么?”
“这已经不是铺势了。”
“今日新党连中相都敢弹劾,他却连一句阻止都没有!”
“连许老……都险些当场罢黜!”
“若再这么下去,清流尽除,你和霍相也要——”
她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急色。
“你们的位子,也怕是要保不住了!”
郭仪终于放下手中笔,长出一口气,望着女儿那双带着执拗的眼眸,许久未语。
屋中一片静寂。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只是……”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案上的弹章之上,“这一切……是否真是他有意纵容,还是他……”
“真的,被那群人骗了。”
这是郭仪心中,从未言明,却从朝会后一直萦绕不去的疑问。
他素来信萧宁。
从他归朝第一日,那番“于兵火中归来,孤身斩王”的铁血手段,到平日里在内阁之上对新政细案的亲裁过问,他从不觉得萧宁是个昏君。
可今日之事,终究让他心生动摇。
他没能救许居正。
也没能驳林志远之言。
甚至,在众臣劝谏之后,竟还反斥清流——
这一切,像是……换了个人。
郭芷却见父亲陷入沉默,越发焦急。
“父亲,萧宁他,是不是已经不再是那个你们所托付的君主了?”
“你还打算等吗?”
“还是说,要眼睁睁看着他被王擎重他们围着转,最后将你们一个个推下去,换上那些会拍马的嘴脸之徒?”
她话虽激烈,却并无怨怼之意,更多的是一种无法遏制的焦灼。
郭仪抬眸望着她,眼中第一次浮现犹疑。
“你说得对。”
“这局棋……怕是到了该问一问的时候了。”
他缓缓起身,拂袖理襟,披上素纹外袍。
郭芷一愣:“父亲,你要去哪?”
郭仪步履坚定,目光如炬。
“宫中。”
“去见皇后娘娘。”
郭芷微惊,随即反应过来:“你是想让卫娘娘劝陛下?”
郭仪轻轻点头,语声沉稳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决然:
“陛下此番之变,我尚不能断定是计谋还是迷失。”
“但若他还有一线犹疑,还能听一句忠言——那便只能从她口中说出。”
“他们夫妻情深,那位娘娘又素来心明如镜。”
“若是旁人,他未必肯听。”
“但她……或许能唤醒他。”
郭芷犹豫了一瞬,终还是点头。
她知道父亲此举,是在走一条冒险之路。
若皇后不允,或事泄被人诟为“干政求情”,那对郭氏并非好事。
但若不试……清流之势,怕是已岌岌可危。
“念在旧日。”
郭仪轻声自语,眼中浮现一抹幽深回忆。
“当年先皇在世时,我与昌南王,还有卫将军三人同饮共谋,从边防至内政,无不并肩。”
“卫将军战殁,王爷病故,如今只剩我一人,还立于这世。”
“既如此,替他们再护一次萧家血脉,也算不负故交。”
郭芷静静听着,眼中也不禁泛起一丝复杂情绪。
“父亲。”
“若见到卫娘娘……你真的,能劝得动她?”
郭仪淡淡一笑:
“劝不劝动不打紧。”
“但至少,我要让她知道——”
“这朝堂,不该就这么,被那群小丑染了色。”
他话音一落,吩咐外头备马。
暮色将尽,天色已黑。
可郭仪披上大氅,步履如风,衣摆猎猎作响,眼神中却多了一道从未动摇的光芒。
他要进宫。
为一纸劝言。
也为昔日山河,今日社稷。
……
夜已深,碧花殿中,静谧无声。
帘外风动,摇曳着檐角灯火,几点烛光洒入宫帷之中,将那绣着山水飞禽的缎幕照出微微晃动的金边。
卫清挽坐在内室榻前,一身素缎常服,广袖落地,眉心紧蹙,手中捧着一卷半开的诗册,却良久未曾翻动。
她目光落在窗外,仿佛透过层层宫墙望向那深宫正殿的方向。
灯光照亮她的侧颜,平日里沉静端然的眸子里,却多了一丝她极少流露的……困惑。
自改风日朝会以来,许多事已逐渐脱离她能理解的轨迹。
她不是愚钝之人。
她一直觉得自己看得懂萧宁。
从他归朝之初的步步为营,到临州平乱时的孤剑横陈,再到朝堂初立,重整旧局,她从未怀疑过那个清冷自持、杀伐果断的夫君。
可最近这些日子,新党的声音愈发猖狂。
王擎重进逼,林志远弹章,连许中相都被堂而皇之地攻讦。
而萧宁——
却像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他没出声。
也没制止。
甚至,连那场朝会上的呵斥……都像是站在了新党那一边。
“他……真的,是故意的吗?”
卫清挽轻声自语,语气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她很少这样。
可今晚,她却无法释怀。
小莲从偏殿中端茶入内,见她神色恍惚,便轻声唤道:“娘娘,茶凉了。”
卫清挽回过神来,轻轻点头,端起茶盏,却未喝,只是指了指窗边。
“小莲。”
“你说,这几日……你有没有觉得,陛下,有些不一样了?”
小莲一怔,手脚顿时有些不安,支支吾吾道:“奴婢……不敢妄言。”
“这等大事,小莲只是个伺候人衣食的丫头,哪敢妄猜宫政。”
卫清挽笑了笑,没有责怪,只低声道:“你虽是丫头,可也日日伺候在身边,看得多,听得多。”
“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小莲低下头,小声道:“奴婢……只觉陛下这些日子心事颇重,有时候连夜未眠。”
“可到底在想什么,奴婢真不敢妄测。”
“新党之事……奴婢更不敢插嘴。”
她说着,悄悄望了卫清挽一眼,又低头行了一礼。
卫清挽看着她,微微颔首,又转头看向不远处安静侍立的冰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