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被朱元璋一声带着金属刮擦般刺耳的冷笑打破了。
“哼!”老皇帝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本厚厚的、专门用来记录天幕关键信息的硬壳簿册。他粗糙的手指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哗啦啦”地翻动,最终停在某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不久前震撼大明朝野的“万历朝鲜战争”——大明耗费国力,跨海远征,方才将倭寇逐出朝鲜藩属的惨烈战事。
朱元璋的手指狠狠戳在那段记录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向下方脸色凝重的李善长,声音如同淬了冰渣:“李善长!你给咱看清楚了!这天幕里说,努尔哈赤这建州狼崽子是在哪几年真正坐大的?万历…二十一年!古勒山这一仗!”
他猛地站起身,那本沉重的簿册被他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殿内众人心头一颤。“这狼崽子能趁势崛起,一是他自己确实能打,够狠够阴!二是李成梁那厮在辽东养虎遗患,纵容包庇!但最要命的根子,在这里!”朱元璋的手指几乎要戳破纸面,指向“万历朝鲜战争”那几个字,“倭寇大举入侵朝鲜!我大明身为宗主,倾国之力跨海救援!二十万精锐陷在朝鲜战场!粮饷、军械、将帅精力,全被那该死的倭寇死死拖住!”
老皇帝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洞悉祸源却鞭长莫及的愤懑:“就在我大明为了藩属存亡,在朝鲜跟倭寇打得血肉横飞、国库空虚、边备必然松弛的这几年!努尔哈赤这头狼,就在辽东后方,趁着朝廷无暇北顾,疯狂吞并各部!这叫什么?这叫内外交困!前门驱狼,后门进虎!海西女真、蒙古诸部这些本该牵制建州的势力,也在此时被努尔哈赤抓住机会,一战打垮!”他环视群臣,眼神锐利得能剜下肉来,“九部联军?哼!若非朝廷主力陷在朝鲜,岂容他一个建州卫指挥使如此放肆?!”
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如同惊雷炸响在奉天殿。群臣悚然,这才将两件看似遥远的天幕事件联系起来,意识到其中的致命关联——朝鲜的烽火,竟成了建州崛起的温床!
站在勋贵队列中的宋国公冯胜,闻言猛地踏前一步,这位老将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武将特有的直率甚至有点懊恼的冲动:“陛下圣明!一语道破关窍!当时就该…就该让努尔哈赤这头恶狼也去朝鲜!他不是能打吗?让他带着建州兵去跟倭寇拼个你死我活!既能消耗他的实力,又能为朝廷解困!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朝廷坐收渔利,岂不美哉?!”
“宋国公此言差矣!”魏国公徐达立刻出言反驳,他眉头紧锁,神情异常凝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努尔哈赤其人,野心勃勃,手段狠辣,观其联姻、吞并、设伏杀卜寨,步步为营,心机深沉远胜倭寇!若真允他率军入朝,他岂会甘心只做一把刀?”
徐达的目光扫过天幕上努尔哈赤那充满野心的眼神,语气更加沉重:“他若在朝鲜战场得势,借机吞并朝鲜溃兵,收拢人心,甚至勾结倭寇,反噬我大明军队,后果不堪设想!朝鲜虽弱,亦有千万之众,沃野千里。一旦被努尔哈赤这等枭雄趁虚而入,以朝鲜为跳板,整合其地其人,再与辽东建州本部呼应…那时,我大明要面对的,将是一个拥有稳固后方、人口众多、战力强悍的庞然大物!其祸之烈,恐百倍于今日之建州!不让他去朝鲜,是对的,朝廷当时的选择,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冯胜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徐达那无比严肃认真的神情,再想想努尔哈赤在天幕中展现出的可怕能力和野心,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徐达的分析,让他也感到了深深的后怕。
徐达自己也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和对绝对实力的敬畏。他抬头望向天幕中那个站在古勒山尸骸之上、目光如狼的身影,语气变得无比复杂,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掩饰的挫败感:“只是……唉!说一千道一万,万般算计,千般提防,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这努尔哈赤……太能打了!太能打了啊!”
这位大明军神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陈述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真理:“在绝对的力量和战场上的无往不利面前,再精妙的制衡之术,再深远的庙堂谋算,都显得……苍白无力。辽东的困局,朝鲜的牵制,朝廷的掣肘……这些或许给了他机会,但真正让他抓住机会、击碎一切阻碍、让九部联军三万铁骑灰飞烟灭的,是古勒山上他手中那把染血的刀!是建州兵那悍不畏死的凶性!一切计谋,在这样一把锋利的刀面前,都得退让三分!这才是最让人……无可奈何之处。”
徐达的话,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奉天殿每个人的心头。朱元璋沉默地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本记录着“万历朝鲜战争”和“古勒山大捷”的簿册封面,眼神晦暗不明。天幕的光映在他脸上,一半是帝王的深沉,一半是面对历史洪流滚滚向前、人力有时穷的苍凉。北方的狼啸,穿过两百年的时空,在这大明的权力中枢,留下了一片难以驱散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