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饿急了的年轻士卒,抢过一根最大的牛腿骨。
双眼放光,如同饿狼般扑上去。
拼命地吮吸、啃咬,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残存的肉沫或油渍。
然而,那骨头被处理得极其干净,光滑得如同打磨过一般。
莫说肉沫,连一点油星都无。
努力半晌,徒劳无功。
极度的失望和屈辱瞬间转化为暴怒,他猛地将骨头砸在地上,跳脚大骂:
“是哪个天杀的王八蛋!”
“吃得这般干净!”
“骨头缝里的髓油都舔净了!忒也无耻!”
闻讯赶来的队率较为清醒,察觉此事蹊跷。
不敢隐瞒,即刻将情况上报。
很快,大都督孙韶得报,心中疑窦丛生。
亲自率领一众将佐来到江边勘查。
恰在此时,江心又慢悠悠漂来一具更为完整的牛骨架。
白骨森森,在灰暗的江水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捞上来!”
孙韶下令。
军士们将牛骨架拖上岸,军中老功曹仔细查验后,面色凝重,
对孙韶拱手说道:
“都督……观此骨新鲜程度,及水流方向,无疑是从北岸漂来。”
“看来……看来江北齐军,近日必是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犒军。”
“宰杀了大量的牛羊牲畜。”
此言一出,
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周围吴军士卒中炸开!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吴兵,几乎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
眼前仿佛出现了江北汉军营中篝火熊熊、肉香四溢、汉军大块吃肉、大碗喝汤的热闹景象。
对比自己营中每日的清汤寡水、冷粟饭。
强烈的反差让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般灼痛起来。
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眼中尽是羡慕与渴望。
孙韶脸色难看,却强自镇定,存着一丝侥幸问道:
“这些骨头……可能再熬煮一番否?”
“纵然无肉,有些油腥汤水,也能让弟兄们暖暖身子。”
随军的老庖厨上前,捡起一根骨头看了看。
又用手指使劲擦了擦,无奈摇头:
“回都督,您看……这骨头……刮得比老朽的脸还干净。”
“莫说油花,便是骨髓都早已吸空。”
“便是投入巨釜,熬上三天三夜。”
“也休想熬出半点滋味来……实在是……榨得一干二净了。”
恰在此时,军医官亦匆匆赶来,面带忧色:
“都督,正欲寻您禀报!”
“今岁寒冬异常,营中感染伤寒之兵卒日益增多。”
“药物短缺,若再无肉食滋补,增强体魄。”
“只怕……只怕未等来年春战,我军已十病六七,无人可用了!”
孙韶心头一紧,急问:
“如之奈何?”
军医叹道:“
别无他法,唯有补充肉食,增强抗力。”
“或可……或可渡过此劫。”
孙韶立刻转向军需官:
“营中尚存肉食几何?”
“尽数取出,优先供给病弱士卒!”
军需官面露难色,低声道:
“都督……肉食本就有限……”
“前些时日重修江防工事,已优先供给那些出苦力的弟兄了……”
“如今……如今营中库存,实在……实在无几……”
孙韶闻言,看着周围士卒那渴望又绝望的眼神,听着风中传来的压抑咳嗽声。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沉默良久,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
“不能让我江东儿郎,连口肉汤都盼不上!”
“传令!多派小船,于江面巡逻。”
“但凡见有北岸漂来之骨,尽数打捞!”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熬!给吾狠狠地熬!”
“就算熬不出油水,也要让弟兄们知道——”
“锅里煮的是牛骨、是羊骨!”
“让他们……让他们至少有个念想!”
此令一下,吴军水寨中竟真的支起数口大锅。
日夜不停地熬煮着那些从江中捞起的、光洁如新的汉军弃骨。
锅中清水翻滚,白骨沉浮,却无一丝油星,无半点肉香。
唯有那一点自欺欺人的名头——“牛骨汤”、“羊骨汤”。
每当开饭,士卒们捧着碗中那清澈见底、寡淡无味的“骨汤”,面面相觑。
心中那份屈辱与悲凉,难以言表。
不久,江北汉军哨探便将吴军打捞骨头熬汤的窘状报知陈登。
陈登闻报,抚掌大笑:
“妙哉!孙韶小儿,竟窘迫至此!”
“也罢,吾便再助他一臂之力!”
他当即下令:
“传令各营!日后所食牛羊之骨,务必啃噬干净,骨髓吸尽。”
“再投入江中,任其南漂!”
“本督要让孙韶和他的兵,好好尝尝我大汉的‘余泽’!”
汉军将士闻此趣令,皆哄然大笑。
乐此不疲,啃骨愈发仔细。
随后将那些干干净净的骨头尽情抛入长江。
时日一长,吴军士卒岂能不知这每日“恩赐”的骨头从何而来?
真相如同毒刺,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几名实在无法忍受的士卒聚在营帐角落,捧着清澈的“骨汤”。
一人终于爆发,将陶碗狠狠摔在地上,嘶声大吼:
“凭什么!!”
“凭什么汉狗就能大块吃肉!”
“咱们就只能像条野狗一样,舔他们啃剩的骨头!”
“喝这洗锅水都不如的玩意儿!”
“就是!这哪是汤?这分明是尿!”
“是汉军泼过来的尿!羞辱咱们!”
“当兵吃粮,卖命打仗,连口肉腥都见不着!这仗还打个屁!”
怨气如同干柴,瞬间被点燃。
愤怒的士卒开始砸毁熬汤的大锅,推倒营帐。
聚众喧哗,怒吼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一场针对粮秣不公的营啸,眼看就要爆发……
江南大营的军心,在这寒冬与屈辱的双重煎熬下,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骚乱很快如同野火般开始蔓延。
被饥饿、寒冷和屈辱逼至极限的士卒们,砸毁了熬煮“骨汤”的大锅,推倒了营栅。
怒吼与咒骂声汇聚成一片,眼看就要酿成大规模营啸。
“反了!都反了!”
闻讯疾驰而来的孙韶,望着眼前混乱的景象,又惊又怒。
他银甲白袍,此刻却因愤恨而面容扭曲。
新败之余,军心本就不稳。
若再纵容此等哗变,毋须汉军来攻,自家营盘便要顷刻瓦解!
“亲卫营!”
孙韶猛地抽出佩剑,寒光直指骚动的人群。
声音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情感。
“弹压乱军!!”
“敢有抗命不遵、聚众喧哗者,格杀勿论!以儆效尤!”
“得令!”
如狼似虎的亲卫士兵早已严阵以待,闻令立刻结阵冲入乱军之中。
刀光闪处,血光迸溅!
几个冲在最前面、叫嚷得最凶的士卒瞬间被砍翻在地。
血腥的镇压瞬间震慑住了失控的人群。
骚动迅速平息,剩下的士卒惊恐地看着地上同伴的尸体和持刀逼来的亲卫,纷纷后退。
眼中原有的愤怒化为了恐惧与更深的怨怼。
孙韶持剑立于血泊之中,厉声道:
“再有惑乱军心、聚众闹事者,犹如此例!”
“各部将官,严束本部,再有差池,军法连坐!”
在铁血手段的高压下,营寨暂时恢复了秩序。
但那股压抑的绝望与怨恨,却如同地火,在每一个士卒心中无声燃烧。
经此一闹,孙韶也彻底清醒过来。
他望着江面上依旧零星漂来的森森白骨,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
“陈元龙!好毒辣的攻心之计!”
“以区区弃骨,乱我三军!”
他即刻下令:
“传令!自即日起,严禁再打捞江北漂来之物!”
“更不许以之熬汤!!”
“违令者,斩!”
然而,堵不如疏。
禁止了这自欺欺人的“骨汤”,士卒们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虚弱却是实打实的。
军医再次呈报,伤寒之症有增无减。
孙韶无计可施,只得将最后希望寄托于后方。
他亲笔书写奏章,言辞恳切甚至带了几分哀恳。
详细陈述前线将士饥寒交迫、疫病蔓延的困境。
恳请吴王孙权务必拨发一批肉食劳军,以维系军心,稳固江防。
使者怀揣奏章,星夜兼程,飞奔建业。
吴王宫中,
孙权看着案头堆积如雪花般飞来的前线告急文书,尤其是孙韶那封字字泣血的奏章。
不禁面露忧色,对身旁的吕壹叹道:
“前线将士,竟已困苦至此了吗?”
“连肉食都如此短缺……”
吕壹闻言,却微微一笑,从容道:
……“大王多虑了。”
“如今天寒地冻,四海皆然,岂独前线艰难?”
“大王治下,物阜民丰,乃有目共睹。”
“孙都督或是求功心切,言辞难免夸大些许。”
他为让孙权安心,竟当即吩咐下去:
“来人,为大王排宴!”
不久,一席极其丰盛的宴席摆上。
炙烤得金黄流油的全羊、肥嫩喷香的蒸豚、精心烹制的牛腩、各色鲜鱼禽鸟……
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吕壹亲自为孙权布菜,笑道:
“大王请看,我建业城中,酒肉充盈如是。”
“大王英明神武,泽被苍生,百姓富足。”
“前线将士又岂会饿着?”
“想必是孙都督治军严苛,士卒稍觉清苦,便心生怨言罢了。”
孙权看着满桌佳肴,听着吕壹的奉承,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点头道:
“爱卿所言……亦有道理。”
“然,将士戍边辛苦,纵无大碍,犒赏亦不可废。”
“便拨发牛羊一千头,家禽五千只。”
“送往军前,以示孤王体恤之意。”
吕壹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立刻躬身道:
“大王仁德!臣即刻去办!”
一出宫门,吕壹便唤来心腹官员,低声吩咐:
“大王有旨,劳军之物,数目减半执行。”
“所省之资,你我……”
他比了个手势,“……皆有益处。”
那官员面露惧色:
“吕公,这……克扣军需。”
“若是大王或是孙都督怪罪下来……”
吕壹冷笑一声:
“怕什么?前线战事吃紧,路途遥远。”
“牲畜染病倒毙几头,又有何稀奇?”
“一切自有本官替你周全掩饰。”
“汝只管照办便是!”
“是……是……”
官员不敢再言。
于是,
自建业出发时,那劳军的队伍声势已然缩水。
沿途经手官吏,见吕壹心腹皆如此。
更是胆大妄为,层层盘剥克扣。
待到这支“犒军”队伍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长江前线大营时。
只剩下瘦弱的牛羊三百余头,蔫头耷脑的家禽一千来只。
孙韶闻讯,亲自出迎。
看到那稀稀拉拉、可怜巴巴的牲畜家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强压怒火,询问押运官:
“此……便是大王所赐全部?”
押运官早已得了吕壹吩咐,一脸苦相道:
“都督明鉴!本不止此数。”
“奈何天寒路远,沿途病毙甚多,下官等已是竭力保全了……”
孙韶默然,他虽觉蹊跷,却万想不到建业城中竟腐败至斯。
只道是路途艰难所致,或是国库确实空虚。
然而,这点东西对于庞大的吴军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更令他心寒的是,物资尚未分发,军中各级将官——
许多是宗室或大族子弟——已闻风而来。
或以军务辛劳,或以身份尊贵为由。
每人至少要分走一只家禽或相当份额的肉食。
真正能落到底层士卒口中的,已是寥寥无几。
望着营中士卒们依旧渴望却又逐渐麻木的眼神,看着那点可怜的犒赏被迅速瓜分殆尽。
孙韶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远比江南的冬天更加冰冷。
他独自走上点将台,望着灰蒙蒙的江北。
仰天长叹,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迷茫。
“吾欲知之……吴王心中……”
“可知此战于其王座,究竟意味几何?”
“我等将士于此江畔捱冻受饥,浴血搏命……”
“究竟……所为何而战?”
寒风呼啸,卷走他的叹息,无人应答。唯
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默然见证着这江东基业,从内部的根茎处,开始缓缓腐烂。
此时的江南吴军大营,愁云惨淡,士气低迷已至冰点。
那区区三百头牛羊、千只家禽,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
非但未能缓解饥荒,反而激起了更深的怨愤与绝望。
军医每日呈报的伤寒病例有增无减,士卒面有菜色。
巡逻时脚步虚浮,眼中再无锐气,只有对食物最原始的渴望。
帅帐之内,气氛比帐外寒冬更加凝固。
孙韶面色铁青,来回踱步,最终猛地停下。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不能再等了!!”
“若再无肉食滋补军士,莫说来年春战。”
“便是这个冬天,我军亦将不战自溃!”
老将朱然闻言,眉头紧锁,出列沉声道:
“都督!三思啊!”
“军中缺粮,固然危急,然岂能再行劫掠百姓之事?”
“此前强行征丁,已使民间怨声载道,田园荒芜。”
“若再夺其过冬之粮、赖以生存之牲畜。”
“无异于杀鸡取卵,必致民变蜂起!”
“届时内外交困,大势去矣!”
丁奉亦虬髯戟张,厉声附和:
“朱将军所言极是!”
“我等身为国家大将,当保境安民。”
“岂可反效盗匪之行,自毁根基?”
“此事万万不可行!!”
孙韶猛地转身,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二将,声音陡然提高:
“保境安民?根基?”
“若军队没了,还谈何保境?”
“若士卒哗变,这江南之地,顷刻便为陈登所有!”
“届时,你我皆为阶下之囚,百姓亦沦为齐军奴仆!”
“朱将军!丁将军!”
“你们告诉我,是眼睁睁看着军队即刻溃散严重。”
“还是冒险激起民变、或许尚能拖延一时严重?”
他逼近一步,语气冰冷如刀:
“百姓造反,尚可调兵镇压!”
“军队若是哗变,你我用什么去平叛?”
“用这空空如也的双手吗?!”
“如今之势,已是刀架脖颈!”
“二者皆反,吾等只能择其一而保之!”
“是保眼前这十五万大军,还是保那些或许会反、或许不会反的百姓?”
“这个选择,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朱然与丁奉被孙韶这番近乎疯狂的言论噎得哑口无言。
他们深知此乃饮鸩止渴,然孙韶所言却又字字戳心。
将军队溃散的可怕后果血淋淋地摆在他们面前。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悲凉。
最终化作一声长叹,默然垂首,不再强谏。
孙韶见二人默认,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即刻下令:
“传令!各营抽调精壮,组成征粮队!”
“分赴沿岸各县、各乡、各村!”
“征收军粮!”
“凡牛羊猪犬、鸡鸭鹅畜、粮秣果蔬,只要是能入口之物,尽数征收!”
“胆敢藏匿抗命者,以军法论处!”
此令一下,如同放出笼的饿虎。
早已饥肠辘辘的吴军士卒,闻听可以“征收”食物,哪还顾得上什么军纪王法?
一支支如狼似虎的征粮队扑向江南的村镇。
一时间,吴地哀鸿遍野。
百姓们哭喊着,跪地哀求:
“军爷!行行好!”
“这是俺家最后过冬的粮种啊!”
“求求你们!留下这头牛吧!”
“没了它,明年怎么耕地啊!”
“狗!军爷连看门的狗都不放过吗?”
然而,哀求换来的只是粗暴的推搡和冰冷的呵斥。
饿急了的军士眼中只有食物,他们冲入百姓家中。
翻箱倒柜,抢走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鸡飞狗跳,哭声震天。
终于,
在一处村庄,当几名吴军士兵强行要拖走一户老农视若生命的唯一一头瘦猪时。
老农的儿子,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再也无法忍受。
他双眼赤红,猛地操起墙角的锄头,指着那些士兵,嘶声怒吼:
“你们这些天杀的!到底是官兵还是强盗!”
“这猪是俺爹的命!!”
“你们抢了去,就是要俺全家的命!”
“俺跟你们拼了!!”
说着,他挥舞锄头便向一名士兵劈去!
那士兵猝不及防,下意识挥刀格挡,只听“当”的一声。
锄头被荡开,那士兵也被激怒。
反手一刀,便刺入了青年的胸膛!
鲜血瞬间染红了土地。
“儿啊!”
老农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儿子身上。
周围的村民彻底被这一幕点燃了!
长久积压的愤怒、恐惧与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们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跟他们拼了!反正也是饿死!”
“反了!反了!”
锄头、镰刀、木棍……
凡是能拿到手的东西,都成了武器。
村民们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些吴军士兵。
带队的吴军将校见状,脸色煞白,心知此事已无法善了。
若让民变扩散,他性命难保。
把心一横,厉声下令:
“刁民抗法,袭击官军!”
“形同造反!给我杀!镇压叛乱!”
冰冷的刀枪对准了手无寸铁、或是仅有简陋农具的百姓。
惨叫声、怒骂声、哭嚎声瞬间响彻村庄上空。
铁血镇压开始了。
鲜血,再一次染红了江南的土地。
却并非洒在抵御外敌的战场上,而是流淌在吴国军队与自己子民之间。
那原本或许尚存一丝的军民情谊,
在此刻,被彻底斩断,化作了刻骨的仇恨。
正是: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