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
阿龟惊呼一声,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搀扶起脸色苍白的赵廷封。话刚到嘴边想问个究竟,却像被寒冰封住,目光触及吴之序那张毫无温度的脸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赵廷封忍着疼痛深吸一口气,抹去嘴角一点血沫,抬手按在阿龟肩上,目光却沉重地投向吴之序,声音带着嘶哑和恳求:
“吴老哥……我刚才那番话,你若不想听,就权当我是放屁。但听我一句劝,不为了自己,也该多为阿龟想想,巨门凉风没了,可你贪狼夜巡还在,咱们都该为自己而活,不要为逝者空废心血了……”
“闭嘴!”
吴之序的眼神猛然抬起,那目光哪里还像人眼?分明是两柄被千年寒冰淬炼过的利刃,饱含着刻骨的沧桑与冰封的杀意,瞬间穿透了赵廷封的灵魂,赵廷封浑身一凛,到了嘴边的话彻底咽了回去。
“你莫要再激我了。”
他看着吴之序布满血丝的双眼,又看了看惊惶无措的阿龟,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浑浊的眼中满是无奈与痛楚。他重重地拍了拍阿龟的肩头,再无言语,只是强撑着受伤的身躯,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般,扶着斑驳的土墙,一瘸一拐地挪出了院门,那背影萧索得如同深秋一片飘零的枯叶。
就在赵廷封一只脚堪堪迈出门槛之际,吴之序那如同冻结在九幽之下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砸向他佝偻的背:
“凉风门墙倾颓,早已不在;但凉风使——你,赵廷封——尚存一息。这是你生来背负、至死方休的宿命,逃得掉吗?!”
赵廷封身形一顿,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僵直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回头,没有应答,只有那扶着墙壁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捏得死白。他就那样,一步一步,被院外渐深的暮色彻底吞没。
吴之序兀自呆立在原地,如同一截失了魂的枯木。过了许久,他才像刚刚回神,下意识地在腰间的烟袋里摸索,动作机械而焦躁。
阿龟抿了抿嘴唇,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包刚买的、还带着手心温度的烟丝递了过去。
吴之序伸出的手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布满血丝的眼瞪着他,一股无名火又顶了上来:“用你这般假殷勤?!有这些心思不如想想今早你那套把式是怎么糟蹋的!把我教你的都喂了狗吗?!”话虽如此,骂得凶戾,他却一把将烟丝夺过,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凶狠,捻起一小撮狠狠摁进烟锅,点上火,旋即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呛得他连咳几声,仿佛连同胸中那股快要炸开的郁结也一并咳了出来。
阿龟缩了缩脖子,摸着刚刚幸免于难的脑袋讪讪一笑,庆幸师傅方才只是动口并未动手,连忙应道:“是,是,我这就练。”赶紧走到院中空地处,认认真真地摆开架势练了起来。但那颗心,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兀自震颤不休。
吴之序立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日影在师徒二人身后拉得很长很长,金红的日光伴着无声的落叶一点点沉入西边的地平线,晚霞如同一块浸透了离人泪水的绸缎,浓得化不开。吴之序“啪啪”地在青石阶上重重磕净了烟锅里的灰烬,烟灰四散飘零。
他直起身,朝着院门走去:“收起那没用的花架子,不练了。拾掇一下,随为师去槿鄢王府瞧瞧热闹去。”
阿龟一听能去看夜戏,眼睛“唰”地亮了,差点要蹦起来欢呼,但瞥见吴之序那还未完全散去阴沉的背影,顿时将满腔兴奋硬生生压了回去,像个小尾巴似地,亦步亦趋地默默跟在了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被暮色浸染的小径走了许久。一路上的沉默如同有形的石块,沉甸甸地坠在阿龟心头,让他憋得快要爆炸。
“师傅……”阿龟终究是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开口,一边问一边偷偷摸摸后脑勺,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会落下的拳头,“咱们‘夜巡’是斩妖除魔、护卫人间的,那赵叔他们‘凉风’是干啥营生的呀?”
吴之序似乎被这问题扯动了某根深藏的神经,猛地挺直了微微佝偻的背脊,双眼下意识地闭起,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仿佛从遥远过去飘来的声音低沉回答:“专司情讯,追擒寻敌。凉风使如风过无痕,但天下各处,处处承过他们的情。为师这条命……可以说……当年也确确实实是你赵叔当年从鬼门关口硬拉回来的。”一股深切的痛楚与感激,在老人紧闭的眼角刻下了几不可见的颤动。
阿龟望着师傅沟壑纵横的脸庞,一个更深的疑惑涌了上来,他脱口问道:“那今天赵叔他……”话刚出口,心头警铃大作!
“砰!”
毫无悬念的一记沉重拳头精准地砸落在阿龟的脑门上!熟悉的闷痛让他龇牙咧嘴,苦涩地笑了笑,赶紧埋头赶路,不敢再言语半分,生怕下一击会更狠更重。
吴之序的面色却在阿龟低下头时,骤然凝重如铁,过往的血色与硝烟在眼底翻腾奔涌。
“阿龟,”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千钧之重,“记住,咱们七脉五使行走天下,皆是陛下门徒。如今山河破碎,家国不存,你我苟活于这乱世江湖,立身立命的根本,唯此一个‘义’字!如盘古擎天,雷打不动!为师这条命,是我师傅当年替我挡下的刀剑换来的。他未竟之事,便是我吴之序此生必践之事。即便粉身碎骨,此心不改,九死未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烈火锻打过的心头撕扯出来,砸在地上铿锵作响。
阿龟抬头,看着吴之序那张被岁月与风霜刻蚀、此刻却燃烧着不屈执念的脸庞,一股滚烫的崇敬与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胸中豪气激荡,他挺起单薄的胸膛,几乎是吼了出来:“师傅!您的恩情,您的事!就是阿龟我的事!刀山火海,阿龟跟着您!”
吴之序闻声猛地刹住脚步,身体僵硬了一瞬,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欣慰的波澜,嘴角的皱纹向上牵动了一下。
似乎看到了当年熟悉的场景。
但这丝温存转瞬即逝,如同微火遇冰水,顷刻被一种近乎可怖的凝重覆盖。他倏然转头看向阿龟,那眼神锐利得如同要将少年刺穿!一字一句,砸进阿龟耳中:
“阿龟!你听好了:倘若有一天,师傅让你走,你绝不可回头,哪怕一息犹豫!即刻便走,片刻不得迟疑!倘若敢违此令……”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冷酷而森然,“便休怪为师……不认你这个徒弟!”那决绝的目光,让阿龟瞬间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
阿龟心头一凛,张了张嘴,满腹的困惑和不甘正要涌出:“可是师傅,为什……”
“咚……咚……咚……”
远处,沉闷而巨大的声响猛然传来,如同巨兽在捶打地面,声波震荡着脚下的土地。
阿龟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早已被深紫色浸染的天空,那声音的来源似乎来自城中心王府的方向。稍倾,他眼睛猛地睁大,手指激动地指向那沉沉夜幕:“师傅!快看那!”
“休!休!休!”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夜空!
璀璨的光流争先恐后地蹿向高处,刹那间,“轰!轰!轰!”数朵华光四射的巨大牡丹与金菊在黛青色的天幕上怒放!流光溢彩,如同将星河揉碎,倾泻而下。
“‘闲笑燕雀去无痕,佳色游湖绣香温。飞云旋升天瞬闪,几朵烟花照离人……’”
吴之序下意识地捋了捋稀疏的胡须,低沉地念出这几句,火光映在他眼中,却未能驱散深处的愁绪与追忆,反而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了更深沉的寂寥。
阿龟仰望着漫天绚烂烟火,忍不住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吴之序:“这诗……是师娘写的吧?我看您每回看烟花时,都念念不忘这首呢。只是好久没去见过这样的烟花了……”
“砰!砰!砰!”
一连串沉闷的异响自身边传来。阿龟惊愕地侧目,只见吴之序那只布满伤痕的大手,不知何时已死死握成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如同地底扭曲暴突的老树根,根根怒张。
他脸上原本沉浸的表情瞬间被一种冰风暴般的情绪吞噬,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色脉络剧烈跳动,面皮抽搐,牙关紧咬。
一股极其压抑、暴怒的煞气骤然从他枯瘦的身躯中迸发出来,连他周围那原本绚烂的流光都似乎暗淡了几分。这股可怕的气息,让阿龟猛地打了个寒噤,屏住了呼吸,再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几息之后,那恐怖的气息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吴之序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面上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仿佛刚才的暴怒只是阿龟的一场错觉。只有那垂下的、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风暴过后的痕迹。
“聒噪!”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闷,却依旧带着一丝未消尽的戾气,“别傻看了。快走吧,去槿鄢王府,晚了,怕是没得看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目光投向被烟花映照得忽明忽暗的前路,那深处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