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照里的苏沫沫穿着他没见过的浅绿连衣裙,鬓角别着珍珠发卡。刘微末的指腹轻轻摩挲屏幕上那抹绿,仿佛触碰的是去年运动会她借给自己的伞——竹青色的尼龙布面,撑开后能闻到淡淡的山茶花香。那天暴雨突至,他们在器材室等到天光昏沉,苏沫沫的发梢不断往下滴水,在水泥地面汇成小小的镜湖。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木桌缝隙里的陈年试卷簌簌作响。最上层那张泛黄的数学卷右上角,还留着苏沫沫用铅笔画的微笑表情,石墨痕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像被泪水泡皱的月亮。
群消息又开始跳动。陈飞发了段摇晃的短视频:迷离灯光里,秦羡之正将麦克风递给苏沫沫,她的指尖与他的手腕在镜头边缘短暂交叠。刘微末猛地扣下手机,金属外壳撞击木桌的声响惊醒了梁上栖居的壁虎。
黑暗中有细小的灰絮在飘浮,像无数个未发送的晚安凝成的幽灵。他摸到抽屉深处的充电宝,塑料外壳上留着去年夏令营时苏沫沫画的卡通猫——当时她用马克笔在她和秦羡之的充电宝上各画了一只,说这是“流浪猫收容计划”。
手机再次亮起时,班级群正在刷屏苏沫沫独唱的片段。他咬开母亲备着的安神药囊,苦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按下播放键。苏沫沫的歌声从听筒里渗出来,混着电流杂音,像隔着一整个雨季般潮湿朦胧。她唱到“我们要不回头的走下去”时,刘微末突然举起手机对准窗外暴雨,让雷鸣与她的歌声在电子深渊里同频共振。
破碎的屏幕倒影里,他的瞳孔正在经历一场微型雪崩。去年平安夜藏在苏沫沫课桌里的苹果,裹着印有数学公式的草稿纸;上个月悄悄放进她琴谱夹层的四叶草书签,叶脉间还凝着清晨的露水;此刻在八十公里外轰鸣的雨声中,所有秘密正在手机微温的机体里碳化成冰。
当苏沫沫发出“到家啦”的报平安消息时,刘微末正用美工刀削着明天要用的艾灸条。刀刃突然打滑,在虎口拉出细长的血线。他凝视着血珠滚落在苏沫沫的聊天窗口——永远停留在去年中秋的“谢谢你的月饼,豆沙馅很特别”——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惊动了梁上熟睡的狸花猫,它琥珀色的瞳孔在暗夜里燃烧,像两簇永不抵达的星光。
阁楼木梯发出第五声吱呀时,刘微末迅速按灭手机。母亲的身影在昏黄壁灯下摇晃,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粗陶碗,碗沿缺口的豁牙处凝着深褐药渍。
“艾草茶。”她把碗搁在堆满药盒的矮几上,袖口蹭到去年端午晒干的菖蒲,碎屑簌簌落进刘微末的头发。母亲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关心都熬成苦汁,仿佛多皱的指节能滤净生活的涩味。
刘微末盯着碗里漂浮的枸杞,它们像凝固的血珠——这个比喻突然刺痛了他,父亲出事那晚急救室的瓷砖地上,也有这样暗红的斑点。那时他刚满七岁,攥着母亲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符纸被汗水浸透,朱砂画的咒文晕染成扭曲的蚯蚓。
“明天赶集买点新瓦。”母亲突然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褪色的的确良裤缝。刘微末知道这是她表达不安的方式,就像初三那年他高烧不退,她整夜都在唠叨要修葺漏雨的猪圈。
“我去看看灶膛。”母亲转身时带起一阵穿堂风,吹散了矮几上的四叶草标本。刘微末蹲下身去捡,发现草茎间还缠着根栗色长发——去年湿地公园郊游时,苏沫沫在拿着四叶草时,发丝沾了蒲公英的绒毛。
楼下传来铁锅与灶台的碰撞声,比往日轻缓得多。刘微末走到天井,看见母亲正往灶灰里埋红薯,火星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父亲生前最爱吃烤红薯,总是用生茧的掌心托着滚烫的果实,掰开金黄的瓤哄哭闹的儿子。
“东头老张家闺女下月出嫁。”母亲盯着灶膛余烬,火星在她眼底折射成细碎的光斑。刘微末知道她在用笨拙的方式开解,就像当年被同学嘲笑没父亲时,她连夜缝制的新书包——针脚歪斜却塞满了晒干的桂花。
破晓时分,母亲在神龛前续上三炷香。檀香烟气缠绕着父亲泛黄的相片,青年矿工的笑容永远凝固在二十八岁。刘微末将四叶草标本夹回《百年孤独》,书页间掉落半块千纸鹤糖纸——去年苏沫沫随手塞给他的柠檬味硬糖,糖纸被他熨平展,折痕里还沁着微酸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