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错了,用多了。”
“药瓶上的标签破损了,是香芪嘱咐的。”
金书山从兜里掏出处方签,让郝大夫看,郝大夫接过来看了一眼,随手揣进挎兜:“用过量了,一次应该用零点三或一毫升,一次最多不超过一点五毫升。”说完,提起药箱子就往外走,出屋时看了一眼被窝子里的许馨,随手拉灭了灯绳。金书山紧跟其后往院外走,问道:“我妈有危险吗?”郝大夫说:“打两支强心剂看看情况。”
两支强心剂打下去不久,钱五铢就安静下来,进入到昏睡状态。郝大夫走后,金书山让媳妇再眯一觉,他在母亲旁边看着。直到鸡叫三遍,窗户发白,钱五铢才清醒过来。她望望窗外晨曦中的篱笆院落,问:“我昨晚是不是犯病了?”金书山点头说:“是,可严重了,像个猴子似的折腾。”钱五铢把手伸进了裤兜里,忽然惊叫了起来:“咋没啦?”金书山说:“啥没了?”钱五铢一边掀被子寻找一边急道:“钱,钱,我钱咋没了呢!”金书山忙安慰母亲:“妈,钱在呢,昨晚你折腾,我怕丢了,就让令春给你保管着呢。”钱五铢却激动起来:“肯定是丢了,肯定是丢了。”孟令春急忙钻出被窝,下地把那一杳钱放到婆婆手里:“妈,别急,钱在这儿呢,你看看正好七十,一点都不少。”钱五铢神经兮兮地说:“不对不对,这不是我的钱,这是你们哄我的。我的是一百元,我的没了,没了……”说着说着就哭嚎起来。
无奈,金书山又出去一趟,到西院岳父家借了一百元,回来哄母亲:“妈,你看,钱找到了,这是一百元。”母亲接过钱,身子靠在炕梢柜门上,一张一张数完才放下心来,“找着了,可找着了!”把钱捧在胸前显得非常激动,老眼中两线细微的光亮好像瞬间燃尽了烛油似的暗淡了,微笑的波纹也凝固在嘴角,攥钱的手慢慢垂下时缓缓合上了眼。金书山心里一惊,喊叫一声:“妈——”见无应答,伸手拭了一下母亲的鼻息,发现已经咽了气,忙回头吩咐,“快,把妈青大布衫拿来,给妈穿衣服……”
郝大夫和黄香芪闻讯赶来时,钱五铢已经入殓了。两个人一起在灵柩前面行了礼,一身孝布的金书山和孟令春还了礼,然后出来说话。金书山说:“昨晚用了两支强心剂见效了,睡了一大觉,今早还清醒了呢!”孟令春也说:“清醒过来就找压腰钱。平时,他儿子给她十块二十块的,她都积攒掖藏着,不舍得花,有时候拿出来看看。想不到,她清醒了那是回光返照!”“我妈就喜欢兜里有钱,她最终是攥着钱走的……”金书山说着说着擦擦湿润的眼角。郝大夫向后捋了捋被风吹乱的背头,劝说道:“没救过来我也觉得可惜,节哀吧!”黄香芪一脸的愧悔,哽咽着说:“书山哥,都怪我粗心,要不然也……”没等她说完,郝大夫就替她说话了:“香芪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愿意出现这样的结果。她为自己出错非常自责,我劝了她半天。”
刚刚在卫生所,郝大夫把那个处方签拿出来让她细看,告诉她药量写错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有些不知所措:“我,我怎么记得是一次30毫升呢,金四婶子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系?”郝大夫安慰说:“四婶子有胃痉挛老病,这次用药出现严重不良反应加重了病情。不能说全是药量出错的原因,但肯定是有这方面的原因。”接着又讲了一番“博学而后成医、厚德而后为医、谨慎而后行医”的道理。
黄香芪主动向金家承认错误,金书山并没有怪罪她,反倒安慰起来:“啥也别说了,更不用自责。也是我妈到了寿路,我不怪你,就别担心了,你能来看看就行了。”黄香芪闻听这话一时激动,在棺椁前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被孟令春扶起来时早已成了泪人。
第一场清雪飘来时,黄士旺把雇来的敞篷大卡车从奇潭市领回来,停在了老宅大门街边。小石头和一群孩子围着车前车后看新鲜景。老黄家各股老少爷们儿都来帮忙,除了农具以外,箱柜桌凳、锅碗瓢盆、衣服被褥以及粮食等杂物装了差不多一车。
二禄晃荡着水蛇腰出了自家胡同口,绕着车厢看了又看,然后进老宅往炕沿上一坐,竟然挑起理儿来:“你们搬家,事先也不找我商量商量,你们眼里没有我这个二哥呀!”老憨横叨叨地说:“自己过自己家,找你商量啥?”二禄说:“我放个屁搁这儿,你们进城准后悔。那城里人花马乱的,能看惯?你以为让你们去是享福呢?不指望点儿啥谁能愿意养几个白吃饱?你们去得给人家扛活!”见黄士旺撂下脸子,春心抢白道:“你就别说苞米瓤子嗑了,我们给自己儿子扛活也愿意!”二禄摇摇头说:“你们哪,兴许累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到时候,反过磨来,瞧好抹大鼻涕吧!”老憨说:“你别再那儿狗戴嚼子——胡勒,我咋那么不愿意听你说话呢!”二禄说:“以前,我给你当过多少年家,不招我,你这家能挺到今天?现在有顶门杠子了,用不着我了,把我的好处全忘了?好,好,我没眼高低,我多此一举,就当我放了个屁。”说着,戴上帽子,背着手,走出了房门。
艾国林来闺女家串门儿,听说亲家要搬走,便特意赶来,见了春心就说:“来串门儿赶巧碰上你们要搬走,我来送送你们呀!亲家母哇,这回到城里享福去了,日后回了乡下,别忘了到我那里去坐坐。”艾淑君也说:“如今你一走,我少了个说话的人儿,说实话,我真舍不得你走哇!”春心说:“我也是舍不得孟家窝棚,以后想你们了,我就回来串门儿。”黄四亮说:“妈,如果在城里不称心就搬回来,我养活你们。”春心说:“有这份孝心就中。这过家不是打酱杆窜儿,哪能说搬就搬回来。”她拉着来燕的手说:“四亮不成手,跟四亮好好过日子。”贾来燕点头说:“妈,你放心吧,我一准好好的。”
吃完午饭,孟祥通将春心叫到一边,小声说:“大姐,我家自留地打了两麻袋毛壳,车要有地方就给我捎城里卖喽。”春心说:“有没有地方也不差你这点儿东西,咋地也给你拉去。没说的,你快找人扛来吧!”孟祥通叫了金书山,翁婿两个把两麻袋毛壳扛到老宅门前,藏在了车箱前边靠柜头的夹空里。春心对孟祥通说:“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毛壳卖个好价钱,等去人就给你捎来。”二禄在自家胡同口看了一会儿,黄眼珠在三角眼里贼样地转了几下,然后晃荡着水蛇腰去了穆秀林家。
老憨蹬着踏板先上了驾驶楼子,见春心用手擦了擦眼泪,催道:“这是干啥?整这个揪心劲儿,行啦,快上来吧!”公冶山说:“是啊,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咱还有见面的时候。”三喜子把两包槽子糕塞进春心手里:“拿着,路上饿了打打尖。”黄士旺穿着黄棉大衣上了后车箱,坐在了装葵花籽的麻袋上。黄士魁打开车门,扶母亲踏上脚踏板,进了驾驶楼子,随手关好车门。车缓缓启动,春心摇下车窗,探头看长青村,心里又有几分不舍,她伸出右手,向乡亲们挥动。
路面因初雪融化斑驳如涂鸦,大卡车驶过罗锅桥没多远,从二小队场院里闪出一个人来,提着镰刀,叉着双腿,横在了路中央。阳光下,那黑黑的人影渐渐放大,春心看见那人青大棉袄二棉裤,狗皮帽子支楞着帽耳。司机问:“咋有人拦车呢?”春心说:“那是我们村的老尿子穆秀林。”大卡车极不情愿地在穆秀林面前刹停。春心从车窗探头问:“老尿子,你拦车干啥?没看见这是搬家车吗?”穆秀林说:“不许走,我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司机也探过头来说:“你有毛病啊?这车哪有尾巴!快让开。”老憨说:“坏了,坏了,他八成是冲毛壳来的。”穆秀林又挥了挥镰刀:“据可靠情报,这车上有私货,必须检查。”司机无奈,开车门子问后面的黄士旺:“哥,你看咋整?”黄士旺说:“让他上车查。”
穆秀林上了后车厢里,一通寻找,忽然指着黄士旺屁股底下的麻袋问是啥,黄士旺说是毛壳,穆秀林说:“挺尿性啊,果然有资本主义尾巴。家可以搬走,毛壳必须卸下。”黄士旺说:“这是老孟大舅家自留地打的毛壳,这算啥资本主义?”穆秀林晃晃镰刀:“别废话,卸!”
正在僵持,在罗锅桥上还没散去的人纷纷跑来。黄士魁问明拦车的原因,二话不说,上车就将两麻袋毛壳卸了下来,还问道:“除了两麻袋毛壳,看还有啥要卸的?”穆秀林跳下车来,一挥手,示意可以走了。
汽车重新开动,老憨从车窗探出头,冲站路旁呸了一口:“作损,损秃噜皮了!”穆秀林猴急地跳起来,却怎么也追不上了,气冲冲地返回来,一镰刀刨在麻袋上,把麻袋割了个口子,临走,还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产物,送大队去,听侯处理。”穆秀林一走,孟祥通一个劲儿抱歉,黄士魁说:“他这是存心找碴儿,和大舅没关系。”黄四亮问:“他咋知道车上有毛壳?”三喜子说:“有二禄还能有好事儿。”孟祥通骂道:“这个损兽,可把我调罹了。年八辈也没捎过东西,捎一回倒让他抓个垫背的,真他妈倒霉。”
黄士魁先行进了村,直接走进了大队部。走到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有说话声,那是黄三怪正在质问二禄。“二大,你说你咋这样呢?我老婶家搬家你有啥不乐意的,再不济你和四叔也是一个娘肠爬出来的,你哪能在人家搬家的时候整事儿呢?你这不是给他们上眼药吗!再说了那老孟家还是我直近亲戚呢,你整谁也不能整我姨家呀!”二禄说:“你拿我出啥气?也不是我干的,我不没去截车吗?”黄三怪唬了脸子:“得了得了,你可别辩白了,要不是你背后鼓捣,你亲家能去割资本主义尾巴?也亏你们想得出来,啥资本主义尾巴?你家没有哇!这屯中住着,求个太平,求个舒心,你可倒好,不能平事儿,还总好起事儿,这么做对你有啥好处?还跟我叫真,我不用调查就知道是你整的事儿,冤枉谁都冤枉不了你。行拉,回去睡不着觉你好好寻寻思思吧!”
黄士魁进屋,说老孟家毛壳正往回扛,问咋处理,黄三怪让他们背回家去。黄士魁提醒说:“这可是资本主义尾巴呀!”黄三怪说:“我说咋处理就咋处理,谁要不服就告我去。”
二禄戴上帽子出了大队部,碰到孟祥通和背着毛嗑麻袋的金书山、黄四亮,说道:“快背回家去,我给说情了,大队不处理你们了。”看二禄走远,孟祥通骂道:“心眼子长肋巴上,还他妈会埋好了。”
晚上,艾国林住在了前门房子,张铁嘴儿和艾淑君过东屋唠嗑。顶子指着相框最上面的解放军大檐帽军人头像照片,问艾国林:“姥爷,我妈说这相片是你!”艾国林说:“那是我1950年在北京卫戍区的时候照的。”顶子非常倾慕地说:“姥爷好帅气,真精神啊!”
说起为革命出生入死的那些经历,艾国林的大眼珠子就放出光彩来:“我当炮兵的时候,参加过长春战役。在战场上,那子弹擦身而过,嗖嗖落在地上,噗噗溅起的尘烟。有一回,听见轰隆隆的巨响,炮弹从天而降,我被炮弹掀起的尘土活埋了,幸亏发现及时被救出来,捡回一条命……”
艾育梅却不屑一顾,竟数落父亲的罪过:“你一心当兵抛弃家庭,你去党干校培训连媳妇病危都不顾,你说了二房就撇下孩子再也不管。你知道我们几个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们名义上是你的儿女,可没有得到父爱。”接着就一件一件翻旧账,说得艾国林无言以对,暗自上火。
艾淑君拦住话头:“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说那些干啥?”张铁嘴儿也说:“他革命也是为了大家,就少说两句吧。”艾国林说:“我上外面透透风。”岳父刚走出屋子,黄士魁就劝说媳妇:“你今晚说他姥爷那么多不是,他姥爷都上火了。他是为革命立过功的,出生入死可不容易,不应该跟他计较。咋说他也是你爹,你就别跟他赌气了。”
顶子迎着雪花,跟在外公后面,到了老神树下,宽慰说:“我妈就是发发牢骚,说说憋在心里的苦,姥爷你不用放在心上。到多暂你们也是父女,那血脉亲情是断不了的。”艾国林叹口气说:“你妈说的没错,你姥的死,你妈他们三个受的苦,我是有过错的……”
从老神树下回来,张铁嘴儿和艾淑君已经回了西屋,小石头和小玉还在屋地用红绳玩翻手绢游戏,艾国林上炕稍早早躺下,不一会就睡沉了。听见姥爷的鼾声,小石头和小玉去探看姥爷的脸面,突然小玉吓得躲到母亲身边,惊怪道:“姥爷的大眼珠子太吓人了。姥爷睡觉一眼睁一眼闭!”母亲说:“别怕,那是你姥爷打仗那暂吓出的毛病。”石头说:“我姥爷真不简单哪!”艾育梅说:“可别像你姥爷,为了革命造个家破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