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野缓缓收回目光,转向那片仍在冒烟的废墟,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来看一场盛大的‘殉葬’。殉葬一个叫‘家’的地方,殉葬一群被连根拔起、无处安放的‘相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废墟,“起火点,又在堂屋位置,对吗?”
周铮心头一凛:“你怎么知道?”前三起火灾的详细报告,特别是起火点这种细节,并未完全对外公开。
陆临野没有直接回答,他弯腰,从湿漉漉的灰烬中捡起一块边缘焦黑的碎瓦。瓦片上,一个残缺的“福”字在污迹中顽强地显露出来。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去上面的浮灰。“‘向阳里’,以前叫‘福安巷’,巷口有块老石碑,上面刻着‘五福临门’。”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乡音。
周铮的疑心更重:“陆顾问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陆临野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那副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抬眼看向周铮,眼底的悲悯被一种冰冷的洞悉取代:“熟悉绝望的方式罢了。他们不是钉子户,周铮。他们是守墓人,守着自己一生的记忆,守着亲人最后的气息,守着那点可怜的、被称作‘根’的东西。直到推土机碾过来,制度递过来一张填不满窟窿的支票,然后……”他指向焦尸,“一把火,烧个干净,还要摆成个‘断’字,告诉世人——此路已绝。”
“所以你觉得凶手情有可原?”周铮的声音冷了下来,压抑的怒火找到了出口,“无论什么理由,杀人,而且是虐尸,就是最恶劣的犯罪!”
“我不同情凶手,”陆临野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而冷酷,“但我懂催生他的那片土壤有多贫瘠和绝望。你试过吗?看着住了半辈子的巷子一夜之间变成瓦砾堆,看着从小看你长大的老街坊被几个穿制服的人像扔垃圾一样架出去,你想讨个说法,却被一句‘妨碍城市化进程’‘顾全大局’堵回来?你填的那些表格,走的那些程序,换来了什么?李阿婆的安置名额被顶替,***被‘请’去谈话那天家被烧了,老根的‘家当’被当垃圾清理……还有他,”陆临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王大友焦黑的残骸,“一个瘸子,想守着爹娘婆娘的魂儿,最后被烧成个‘断’字!你信奉的制度和程序,救得了他们哪一个?当公平成了少数人的特权,总有人会用最极端的方式,在灰烬里刻下他们的控诉!哪怕这控诉是用自己的命和别人的血写的!”
“所以这就是公道?!”周铮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要捏碎心中那摇摇欲坠的信念,“用四条人命换几声叹息?这就是你所谓的‘懂’?!”
陆临野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悲凉的透彻。他轻轻摩挲着那块残破的“福”字瓦片,指尖沾满了黑色的灰烬。“你信制度,这很好。这世道需要有人信这个。”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但别闭上眼睛,周铮。看看这片废墟,闻闻这空气里的味道。有些人的世界,从他们的‘根’被挖断的那一刻起,‘公平’这两个字,就已经烧成灰了。”
说完,他将那块带着“福”字的瓦片轻轻放在周铮脚边一块相对完整的砖石上,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然后,他转身,黑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巷口更深沉的黑暗中,只留下一个孤绝而神秘的轮廓。
周铮站在原地,掌心一片冰凉粘腻的冷汗。远处,消防车的水龙仍在徒劳地喷洒,水流冲刷过焦黑的墙壁,冲下一片片灰烬和残渣,在昏黄的路灯下蜿蜒流淌,像一条条黑色的泪痕,更像一场迟来的、无声的葬礼。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块印着残缺“福”字的瓦片,又抬头望向陆临野消失的方向。
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比自己这个跑断了腿的警察,更懂得这片废墟下埋葬的、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爱与痛,恨与绝望?
而自己一直坚信并捍卫的、代表着秩序与公正的那套“规则”,在这片被烈焰和推土机共同蹂躏过的断壁残垣之间,在陆临野那双仿佛能洞穿深渊的眼睛注视下,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那具焦黑的“断”字尸体,在废墟的火光余烬中,沉默地指向城市远方璀璨却冰冷的霓虹。周铮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断”字触目惊心的折痕,也发出了一声清晰的、裂帛般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