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话。林婵历经数月舟车劳顿,赶在年除前抵京,马车驶进城门,早有萧府的轿子等候,她瞧到不远处,停一顶轿子,误认萧云彰在内,兴冲冲上前掀帘,却是她错想,坐着的不是旁人,竟是萧旻。
但见他戴冠帽,身穿青色官袍,胸前绣白鹇补子,一年未见,竟已秩品五品,他抬头,眉目清淡,凉凉地看她。林婵暗诧异,表面倒不显,只笑问:“你怎会来了?九叔哩?”
萧旻道:“我听下人说,你今日抵京,想起去年,我因在宫中编修,未能来接你,一直有愧于心,此时来了,也算弥补我的亏欠。”
林婵道:“驴年马月的事儿,过往已成云烟,我早已不放心上,你也放下罢。”
萧旻讽笑道:“这话我倒不知怎么评断,是胸怀豁达,还是厚颜无耻,你说呢,小婶婶?”
林婵微怔,放下脸道:“随你想。”松开帘子,问萧书:“九爷怎地没来?”萧书支支吾吾。
萧旻隔帘道:“何苦为难一个下人!回府不就知道了。”即命起轿,轿夫抬起滑杆,摇摇晃晃率先而去,萧书忙跟随在侧。
林婵盯着他们渐远,满腹狐疑,也顾不得往惠河街,弯腰上轿,只催快走,迳往国公府,进了偏门,林婵往外看,皆是银妆世界,满眼陌生,走有一射之地,方才停驻,听得小眉呼道:“刘妈妈。”
轿帘一把撩开,刘妈唤道:“婵姐儿。”过来搀扶,林婵搭她的手出轿,上下打量,笑道:“刘妈还是老样子,没有变。”
刘妈听后,嗫嚅一声:“我可怜的婵姐儿。”落下眼泪,呜呜哭了。
林婵的心一沉,问道:“哭甚么?九爷在哪?他应知我今日归府,怎不来迎。”刘妈大哭。
林婵厉声道:“要哭,也等讲完再哭。”
刘妈啜泣道:“姑爷没了。”
林婵问:“甚么没了?”
刘妈道:“姑爷命没了。”
林婵道:“怎会地?我们码头分别时,他还身强体健、好端端的,我才不信。”
话虽这般说,心绪终究乱了,脚底似踩棉花,虚浮不定,抓握小眉的胳臂,低道:“搀我进去。”
小眉亦吓傻,不知所措站着,木桩一根,林婵咬紧牙关,自顾往院里走,进到卧房,脱掉斗篷,抖手斟茶,一盏滚茶下肚,心神稍稳,命刘妈捧来热水,伺候她洗漱,再坐到镜前,听小眉嗓音哆嗦道:“萧乾来了,要见奶奶一面。”
林婵道:“领他往明间坐会儿。”又吩咐:“刘妈,我腹中饥饿,你去要些吃得来。”刘妈抹泪退下。
林婵呆坐着,也无眼泪,总是不信,活生生的男儿,那般聪慧狡诈的奸商,阎王爷都不稀得收他,怎能说没就没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要真敢死了,她带上他的钱财,转身就改嫁,反正说白了,她对他,本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态,哪有甚么真感情!
她抬手整理发髻,走到明间来,萧乾立起身,双目通红,作揖道:“奶奶......”
林婵道:“你常在九爷跟前当差,不比刘妈小眉,只会哭哭啼啼,成不了事,你平复心境儿,把话一一叙清楚。”
萧乾深吸口气,方说道:“爷等人,自苏州乘官船,沿运河行至扬淮一段,那里湖泊多,本就凶险,又突遭暴风雨,不堪抵御,致使官船倾覆,经漕军及渔民搭救,陈爷月楼他们幸免于难,唯有九爷,过十数天,在瓜洲渡头,发现了他的尸身。陈爷他们一路护送回京,抬去顺天府,交由验尸勘察,确为溺水而亡,现只等奶奶前去认领,若无异议,可领回家来,置办丧葬之仪,起灵下棺,入土为安。”
林婵面色苍白,脊骨僵直,猛然站起,往外走。萧乾忙问:“奶奶哪里去?”
林婵道:“顺天府。”
萧乾道:“奶奶莫急,我先去备轿,待备好了,再来禀告。”
林婵想想也是,总不能走了去,便道:“你快些儿。”
恰刘妈拎了食盒回来,甜粥,枣儿蒸糕,煎肉饼,几碟小菜,林婵让小眉一道吃,吃是吃了,却食不知味,如同嚼蜡,饭毕,萧乾迟迟不到,林婵度时如年,等的心急火燎,待他终露面,已半个时辰后,她恼怒,骂道:“可是人走茶凉,我已使不动你了,想想九爷平日待你,你也该忍下此刻,放一百二十心,待见过爷后,树倒猴孙散,我绝不挡你去攀高枝儿。”
萧乾瘪嘴隐忍,终没忍住,抬袖抹眼睛道:“他们明明有空轿,死活不给我使,我求爷告奶,就差跪下磕头了,仍不肯应,只把我百戏,幸遇得福安哥,替我讨了轿子。”
林婵一时无话可讲,待走到轿前,朝他轻轻道:“我言重了,急中生乱,你勿要往心里去。”
萧乾道:“我晓得的。”
林婵坐进轿里,只带他和小眉跟随,迳至顺天府,因快至年除,官员封印休假,门前冷清清。萧乾向守门吏禀报来意,守门吏未刁难,一路行到殓尸房,林婵下轿,房内人听得动静,出来张望,四目相对,竟是陈珀。陈珀紧步过来,边忙见礼问:“奶奶何时回的京城?竟无半点风声。”
林婵一声不言语,月楼萧荣萧华坐桌前吃茶,见她进来,一齐立起身,作揖道:“奶奶来了。”
林婵只问:“爷的尸身在何处?”
月楼道:“奶奶随我来。”她拎了灯笼,走在前面。
过道尽头,两看守吏在吃酒,听脚步声,望过来喝问:“何人来此?”
月楼道:“我家奶奶来认爷。”
陈珀掏钱打点,看守吏不再拦阻,去取了钥匙,开了里间扇门,眼前黑漆漆一团,林婵只觉冷如寒窖,呵气成冰,看守吏点燃烛台,房间大亮,陈设简陋,石床上,尸体从头到脚,覆一层白布。
林婵走两步,脚底不晓踩到甚么,一个趔趄儿,差点跌倒,月楼眼疾手快,将她持住,她顿了顿,甩开月楼的手,走到石床前,细观身型,她幼年历过母亲去世,晓得人死后,会变瘦短,看不出甚么,伸手去掀白布,月楼拦阻道:“奶奶有所不知,爷的尸身,在瓜洲渡头捞起时,脸面已被河鱼啃食尽,辨不清原样貌了,恐吓着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