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话,萧云彰朦胧之时,听得墙外打更四声,睁眼见林婵倚他怀中,小脸红通通,他想,常听闻,妇人觉少易惊,比男人更为警觉,这官家女倒心大,知他今起身,要离别数日,竟无半点牵肠挂肚,睡得跟猪似的。他又暗想,我怎能生出这种心思,对她有了妄念,不是我的品性。
忽听帘子簇响,陈珀轻轻唤道:“爷,爷起哩。”
萧云彰摆摆手,陈珀不响了。他趿鞋下地,穿戴齐整,往净房洗漱,月楼送来早饭,他和陈珀、萧乾在明间吃毕,行李已装上马车。
出行前,天际云海翻涌,时有雨滴落人额颊,他叮嘱月楼:“林婵乃官家女,天真烂漫,不谙人间凶险,需你时刻陪随,处处谨惕,但得出事,回来拿你是问。”月楼应诺。
萧云彰不再耽搁,一径出门,上了门首马车,蹄达蹄达驶过桥门洞口,地面洇湿,但见一城烟雨半城水,六大山迷蒙苍翠,行春桥不见明月。三市闭户,十街无人,畅行至城门,陈珀交出通行路牌,供守城吏查验后,放行出城,往常山进发。
转到京城,天色微亮,尤挂几点疏星,皇庙隐响晨钟,香火袅袅,魏公公府门半开,乔云云乘轿出来,怡花院的轿子已在等候,丫环上前掀帘,搀扶她换轿,乔云云只命轿抬慢抬稳些,便一声不言语,穿街过市,到了怡花院,日已出,鸨母守在门口,迎来嘘问寒暖,打量她脸色问:“可要热水沐洗?”
乔云云道:“出府前,已沐洗用过早饭,现只想卧榻睡觉,没我吩咐,不得打扰。”
鸨母连声说:“是,是,女儿好生歇息去。”
乔云云上楼,进房后,闩上门,日光透进窗寮,映出床榻黑影一团,她先燃起安息香,再点灯,室内显明,魏寅下床,坐到桌前,乔云云斟茶,递他手边。魏寅皱眉问:“你怎一夜未归?从国公府出来,又去了哪里?”
乔云云平静道:“魏公公请我去他府上。”
魏寅问道:“你去了?”
乔云云道:“为何不去?”
魏寅心如明镜,阴沉下脸,沉默不语,半晌后,乔云云忽然笑道:“当初家中遭难,爹爹问斩,我被发卖妓馆,清白早失,岂会因再遇见你,又变回贞节烈女?”
魏寅道:“不可轻贱自己,我会护你周全。”
乔云云低声道:“你护得我一时,护不了一世。我倦了这种日子,若能早些结束,我甚么都愿意的。”
魏寅还待说,她打断道:“他个内官家(太监),无根的,还能把我怎地,随他再玩弄,也不过如此。他说日后请宴,还会抬我去,至少又多了一条路。”
魏寅道:“我不能拿你以身犯险。”
乔云云打个呵欠道:“我实在累极,你走罢,我想歇下了。”
魏寅心绪繁杂,未再多说,起身离去,乔云云待他走了,才蹙眉解衣,脱到仅余肚兜,持镜来照,浑身皆是鞭伤,血痕累累,难以忍睹,不在话下。
且说常山县冯家镇,有一个油户,八年前来到镇上,他自称冯十八,开了家同名的油坊,专事生产灯油,原料多用胡麻油和桐油,因他手艺高超,窨清的油干净,渣滓少,价格又实惠,官府、富户、青楼及寺庙,多愿意用他的灯油,是而越开越红火,铺面由当初的一间,开成了现在的十间,他又乐善好施,平易近人,颇受尊重。
这日一早,他带长随来旺,一道出门,走了里把多路,来到街市菜口,有猎户在卖野鸡,他挑了只肥重的,交猎户拔毛放血,见个乡人,挎一篮子猴头菌来卖,根处沾带湿土,甚是新鲜,给了五钱,连篮子一起要了。猎户也把野鸡拾掇好了,正好可烹一道野鸡炖菌子。
又往鱼行,精挑一尾大鱼,用柳条穿腮,沉甸甸拎着。又买了五块豆腐干、一捆银丝面、和些蔬菜,路过馒头店,看见热腾腾冒烟气的蒸笼,刚蒸好酒酿大馒头,他买二十个,来旺腾不出手,他自拿着,又买了雪片糕、桔糕、烤饼之类,实在没手拿,才算罢,回到家,命厨役,野鸡肉硬,先炖起来,再加菌子,慢慢煨烂。
他则搬条长凳,坐在铺面外,一坐便坐半日,晌午只吃了两个馒头,继续干坐,有相熟镇民好奇相问,他也不说,直到日落西沉,但见两辆乌漆马车,蹄声达达近至,停住。他忙起身相迎,马车上下来三人,他作揖寒暄,命来旺等几提拿行李,来旺悄睃那三人,为首者高大清俊,气宇不凡,听掌柜唤他萧爷。
萧云彰、陈珀及萧乾,随冯十八到后房,丫环捧来热水,伺候洗漱,再围桌而坐,下酒饭摆的满当,酒是金华酒,吃了几盏后,萧云彰微笑道:“我来时,沿街看你已开十家铺面,甚是心悦。”
冯十八道:“爷当初的交待,这八年间,属下不敢掉以轻心。”
陈珀问:“可成了常山县最大的油户?”
冯十八回道:“我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陈珀拍他肩膀,笑道:“你厉害。”
冯十八激动道:“爷这八年杳无消息,我还以为,把我忘了。”
陈珀道:“忘记谁,也不能忘了你。”冯十八嘿嘿笑了。
萧云彰道:“此次我来,你的日子,将再不如昨那般清静了。”
冯十八道:“我日日夜夜盼这一天到来。”
萧云彰道:“十三年前的灯油案,皇帝震怒,下旨寺庙中的长明灯,禁用山茶油灯油,换成桐油替代。现今皇帝年老多病,身体每况愈下,太子常往寺庙祈福,有感桐油不亮、烟多、味重及易灭,为显心诚,有意重新换用山茶油灯油。礼部户部及内官监,亦上书表奏,施行指日可待。”
萧云彰吃口酒,继续道:“十三年前,因受灯油案牵连,常山百里山茶树被收归,设置官营,由皇帝指派宦官,及工部、户部官员合营,因山茶油用量锐减,再不被重视,树农被夺茶园,亦生愤懈怠,不曾好生养植,茶树毁损巨大,每年能得百斤已不易,而耗费之资,却是从前百倍不止。后朝廷终于撤了官营,还树与民,无奈茶树所剩无几,树农只得洒种,重新栽种,需种八年,才能结出榨油茶果,如今期满,又要重用茶油灯油,眼见的暴利可图,而那些意欲贪污腐败,牟取私利者,必已开始筹谋策划,这便是我等候多年的时机,十三年前未被揪出的那个官儿,或那些官儿,若他或他们还在,必会露出马脚,现出原形。”
冯十八问:“我要做甚么?”
萧云彰道:“你油铺经营的好,实力雄厚,定会成为县衙的铺户买办,承担茶油灯油的采购及运送之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