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日光斜穿过雕花长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砚池中残墨未涸,甄修证搁笔,素袖拂过宣纸,积案画幅经时阴干,次第收卷。
殿外雪落簌簌,有一男子玉簪束发,执伞而来,青竹伞骨积雪叁寸。
这位年方二十六的翰林学士,名叫宋付意,是六载前的金榜探花,师承内阁次辅顾显乘,字长随。
宋付意收伞时五指轻拂残雪,犹见寒窗旧习,阶前微顿,锦靴震落雪泥,衣摆暗纹随步履隐现。
叨扰。他立于殿门轻声道。
内殿传来一阵碰撞声,甄丹心匆忙去掩画卷,却已经来不及。
宋付意目光已落在那幅画上。
案上共铺叁卷,甄修证收拾时虽显慌乱,动作却仍带着小心,生怕折损了纸缘。
宋付意与甄修证共事翰林院多年,深知其为人,见他举止失措,不由莞尔:何事令你如此失态?
长随,你看到了?
嗯。宋付意目光掠过画卷,工笔仕女,栩栩如生。他顿了顿,声音转低,只是这画中意态……不宜示人。
檐外积雪簌簌,碎玉般溅落于青石阶上。
甄修证面色倏然苍白,这画卷本不该示人。每日申时过后,文华殿向来空寂,他才敢在此独自回味。
此乃私绘之作,画上赫然是天子寝衣之姿,若传入兰泽耳中,莫说远谪岭南,只怕即刻就要锁拿下狱,治大不敬之罪。
宋付意心领神会:“修证,我不会说与旁人。”
“多谢。”甄修证感激道。
他只能选择相信宋付意,当下也不敢多言,生怕对方看出什么。
申刻既终,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甄修证离开文华殿,乘马车归府,行至半途,忽闻街市喧哗,他掀帘望去,见一群衣衫褴褛之人正在劫掠绸缎庄。
他眉心微蹙,正欲遣随从相助,却见那群人凶悍异常,竟将侍从打得溃散,待他下车,一柄钢刀已架在颈侧。
财物尽可取,勿伤人命。
甄修证精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道不曾落下,虽非武林高手,但弓马功夫足以自保。
此刻却不敢贸然出手,恐劫匪伤及无辜。
待劫匪散去,马车内已是一片狼藉。
画卷已经不翼而飞。
此物既非珍玩,又无款识,更未完成,原与书籍同置于车厢深处。
这群劫匪,为何连画卷与书籍也要劫走?
宝观殿外北风卷着残雪,拍打在朱漆槛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兰泽神色平静。
甄修证跪在地上,官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惨白的脸色。
爱卿来的正好,快来瞧瞧,这确是你的手笔?
殿外寒风掠过檐角,发出呜呜声响,甄丹心跪在地上,只觉大难临头。
画卷被那些乞丐抢夺走,他生怕酿成大祸,心急如焚报于顺天府,也寝食难安。
甄修证虽官阶不高,但常在御前行走,顺天府衙自然不敢怠慢,然经日查访,却始终未能寻回画卷与财物。
近日,随着市井流言四起,同僚间窃语调笑,挤眉弄眼,甄修证暗道奇怪,上前倾听闻一番,才惊觉事态严重,急赴宝观殿请罪。
原来半月前失窃的画作,竟成了满京城的谈资,画作不仅被人临摹流传,更有文人添油加醋,编出许多风流韵事。
连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根据画卷内容,编成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说什么文华殿的画师少年才高,却痴心错付,恋上高门贵女,谁知那贵女心狠,反将画师构陷下狱。
那说书人越说越动情,把一段子虚乌有的情怨说得如泣如诉,仿佛亲眼所见。
兰泽本在养病,极少过问外事,余千为讨好皇帝,把京中趣事描述得绘声绘色,这让兰泽提起了兴趣,特意找来其中最好的摹本。
可没想到的,当画作呈到御前,皇帝沉默良久,未发一语。
当兰泽得知其中的来龙去脉,气极反笑:既无落款,那些劫匪如何知晓此画出自你手?也是巧了,你私藏的画作叫乞丐抢了去,更是妙了,画作还能流传到朕的手里。”
甄修证以额触地:臣工笔技法确与他人殊异,匪人若识得翰苑规制,认出臣之身份亦非难事……今臣画作流布,有辱天威,实乃言行失检之过……”
“朕尚未言明画的是谁,爱卿倒是说了个清楚。
甄修证跪伏的身形猛地一僵,方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犯了更大的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