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卷着细碎的桂花,掠过大乾京城西巷的青石板路。林夏攥着那枚有些磨损的玉佩站在巷口,鼻尖萦绕着甜得发腻的香气,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眼前的桂香,还是记忆里那缕总飘在李婷发间的味道。
玉佩是十年前李婷送他的生辰礼,玉质不算上乘,却被他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雕刻的海棠花纹路已有些模糊,边角处还有个细小的缺口,那是当年两人在西巷的假山后嬉闹时不小心磕到的,像粒嵌在时光里的沙。
“林姑娘,还不走吗?”身后传来清脆的女声,林夏回头,看见穿月白色襦裙的女子正抬着素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一枚珍珠步摇在发间轻轻晃动,折射着巷口洒进来的阳光。是李婷,他竟没怎么变,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不再是当年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丫头了。
两人沿着西巷慢慢前行,脚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湿意。林夏数着掠过的商铺,第三家是曾经的笔墨铺,如今已改成了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十年前某个飘着细雨的春日,他和李婷躲在笔墨铺的屋檐下,共执一支毛笔在宣纸上临摹《知否知否》的词牌,雨水顺着李婷的发梢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渍,像朵悄然绽放的墨梅。
“你还住在西巷?”李婷突然开口,声音比记忆里轻柔了些。林夏指尖划过玉佩的缺口,瞥见他腰间系着的锦囊,绣着的海棠花栩栩如生,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精心缝制。
“嗯,祖上传下来的宅子,舍不得搬。”石板路尽头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林夏望着不远处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十年过去,它似乎更粗壮了,“你呢?何时回的京城?”
李婷没立刻回答,指尖轻轻捻着锦囊的流苏。巷口说书先生的声音传来,林夏听见他轻声说:“上月,家父调任回京,便一同回来了。”
西湖公园的秋阳透过层叠的银杏叶,在石板路上织出斑驳的网。林夏踩着满地碎金往前走,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响动,回头看见李婷正弯腰捡什么。
“捡这个做什么?”林夏望着他掌心的银杏果,青涩的果子沾着黏糊糊的汁液。李婷把果子塞进袖袋,指尖在裙摆上蹭了蹭:“小时候你总说这是银杏树的泪珠。”
湖心亭的朱漆柱上爬满了常春藤,风一吹,枯叶就簌簌落在积着薄尘的石桌上。林夏抚过桌面,十年前他们用小刀刻下的“夏”“婷”二字已被岁月磨平,只留下浅淡的凹痕,像两道愈合的伤疤。
“还记得吗?那年你偷拿了你母亲的桂花酿,我们躲在这亭子里偷偷喝。”李婷突然开口,声音被风揉得发飘。林夏望着湖面的残荷,褐色的莲蓬垂在水面,像串生锈的铃铛:“记得,你醉得把绣花鞋都扔到了湖里,被你父亲发现后,罚你在祠堂跪了一下午。”
笑声撞在亭柱上,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斑。李婷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个小巧的埙,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知否知否》的前奏像条游鱼,倏地钻进林夏的耳朵。埙声低沉悠远,混着远处的鸟鸣声,让他忽然想起那个停电的夏夜,他们在西巷的老槐树下,就着月光哼唱这首歌的样子。
“一起唱吗?”李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影,像只停驻的蝶。林夏望着他手中的埙,忽然想起当年李婷为了学吹这支曲子,指尖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好啊。”风穿过湖心亭,带着湖水的湿气,林夏清了清嗓子,率先唱了起来:“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李婷跟着唱和,声音温婉动听,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亭台间回荡。林夏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们总在这湖心亭里,一人抚琴,一人吟唱,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惬意。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李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夏转头看他,发现他眼中已泛起了泪光。
“知否,知否?”他们的声音在空气中弥漫,惊起几只白鹭,翅尖划破湖面的碎金,“应是绿肥红瘦。”
尾音消散在风里时,林夏看见李婷眼中的泪终于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李婷从布包里拿出一方丝帕,轻轻擦拭着眼泪:“我找了你整整八年。”
林夏的指尖猛地收紧,玉佩的缺口硌得掌心生疼。他望着湖面自己的倒影,十年光阴在脸上留下了细密的痕迹,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窗玻璃:“我随家父去了江南。”
“我知道。”李婷从布包里掏出一本泛黄的诗集,书页上贴满了干枯的花瓣,“我托人打听了你的消息,得知你在江南举办了诗会,还得了圣上的赏识。”
林夏翻开诗集,指腹抚过那些干枯的花瓣,有海棠、有茉莉、还有他最爱的丁香。每一片花瓣下都标注着日期,是李婷这些年收集的,他仿佛能看到李婷在每一个花开的季节,小心翼翼地摘下花瓣,夹在诗集里的样子。
“为什么不联系我?”李婷的声音带着水汽,像刚从湖面捞上来。林夏合上诗集,看见银杏叶从亭顶的缝隙飘进来,落在李婷的发间:“当年我走得匆忙,本想安顿好后便给你写信,可……”
当年林夏的父亲因遭人陷害被贬江南,一家人仓皇离京,连与李婷道别的时间都没有。他本以为到了江南很快就能平反,可这一等就是八年。期间他并非没有想过联系李婷,只是怕自己的处境会连累到他,便只能将这份思念深埋心底。
“我以为你是故意不告而别。”李婷的声音发颤,袖袋里的银杏果滚出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响。林夏捡起果子,指尖被汁液染得发黏:“我离京那天,在城门口看到你了。”
那天清晨,雾气弥漫,林夏坐在马车上,透过朦胧的车窗,看见李婷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站在城门口,手里还攥着他最喜欢的海棠花。林夏想喊他,可马车已经动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婷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我是去给你送这个。”李婷从布包里抽出一张画,画的是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在海棠树下嬉戏,左边的林夏笑得眉眼弯弯,右边的李婷举着一朵海棠花,正往林夏头上插。
“这是我们十岁那年,你画的。”林夏的指尖有些发颤,“你说要永远做我的好姐妹。”
李婷突然笑起来,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淌:“后来我总去找你,你家的仆人却说你不在,我还以为你烦我了。”他从布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后里面全是他们当年一起做的小玩意儿,有布偶、有纸鸢、还有用彩线编的手链,“我每年都来这西湖公园,总觉得你能回来。”
风突然大起来,卷起满地银杏叶。林夏抓起一只蝴蝶形状的纸鸢,翅膀上“夏”字的墨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牵着线往前跑,李婷举着风筝跟在后面,裙摆在风中飘动,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蝴蝶。
“放高点!再高点!”李婷的声音混着风声钻进耳朵,林夏猛地松开手,纸鸢倏地窜向天空,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湖心亭的飞檐。两只纸鸢在湛蓝的天空下追逐盘旋,像对久别重逢的蝴蝶。
夕阳把湖面染成熔金,林夏坐在草地上喘气,看见李婷正对着湖面轻轻哼唱着《知否知否》。他走过去,在李婷身边坐下,和他一起哼唱起来。
歌声在湖面回荡,引得湖边的游人纷纷驻足。林夏望着李婷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他的轮廓柔和而美好。这一刻,林夏觉得所有的等待都值得了,那些错过的时光,那些深埋的思念,都在这歌声中渐渐释怀。
“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林夏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李婷转过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却笑着点了点头:“嗯,再也不分开了。”
两人相视而笑,歌声在西湖公园的暮色中久久回荡,伴随着桂花的香气,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