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器也有,但也就几件。
四周摆着箱子,林林总总十多口。有白釉枕,有三彩枕,也有碗、盘、杯、盏,以及尊和瓶。
基本都是白釉,有粗瓷,也有细瓷。
起初,吴晖并没有在意,都走了过去,他惊觉不对,又折返回来。
一只玄纹高足杯,釉色白中闪黄,透着亮白的象牙色。关键的是,瓷胎极薄。
碗壁应该稍厚点,但碗口的唇壁,还不足一毫米。
拿到手中也极轻,再一看釉色,像极了定窑白。
稍侧了一下光,吴晖又摇了摇头:这是刚玉莫来石晶相,以α-AlO为主体的晶相结构,瓷土特点为高铝低钙。
但定窑瓷土为高铝高钙土,釉料为钙釉系统,烧成后形成玻璃态釉质。
既然不是定窑,那是什么窑?
转着念头,吴晖看了看底足,又看了看包浆,然后,猛的一怔愣。
看年代,不是金,就是元,而且元代的可能要更大一些。
但元代什么时候烧过这么薄的白瓷?
翻来覆去,又看了好几遍,吴晖越发茫然:好像,就是元代?
正暗呼稀奇,准备问一问林思成,刚一转身,他又愣住。
旁边的货架上还摆着几件,虽然是残器,但感觉和手上这件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胎,一模一样的釉。
关键是后面那两片:一片为刻花绘紫纹,一片为刻花绘赭红。
虽然纹饰不全,但吴晖眼没瞎,那半边紫色的凤翅,和两只绛红的龙爪,他还能不认得?
而且还是五爪龙纹?
顺手放下高足杯,他抓起两片瓷片。
刚玉相,高铝胎,四片都是,和那只高足碗没有任何区别。
而看的越久,了解的越多,吴晖就越是莫名其妙:不但是元代的白瓷,还是贡瓷?
放下瓷片,他往左右一扫,眼皮止不住的一跳。
刚才没注意,这会仔细一看:两座货架,五六口箱子,里面全是这一种。
刚玉相,高铝胎,细白瓷……
但元代无白瓷,这是共识。没有任何文献记载,也没有任何实物出土。
包括当时的景德镇官窑、德化窑、龙泉窑,烧白瓷也只烧白地刻花或绘花。
这儿,却突然冒出来了这么多?
但这只是其一。
其二,宋以后,凡五爪必为御器,烧御瓷的必然是官窑。元代官窑只一处:有景德镇。
但这两片,显然不是景德镇烧的。
景德镇用的是麻仓土,这些却是高铝土,这一点,吴晖自忖不会认错。
照这么一想,林思成发现了第二座元代时期的官窑?
念头刚冒出来,吴晖自己先吓了一跳:真要是这样,河津的那五处窑址址,连个屁都算不上。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不论胎质,还是工艺,和之前王齐志带他看过的那些河津窑细白瓷,非常相似。
也就是林思成一天到晚挂嘴上的卵白玉。
两者区别有,但不大:卵白玉完全烧结,胎质坚硬,但眼前的这些应该是窑温不够,氛围转化不完全,导致胎质极脆,估计敲一下就碎。
由此推断,眼前这些瓷器,极有可能沿用的就是卵白玉的烧制工艺,但继承的不完全,导致成品有缺限。
越是琢磨,吴晖就觉得可能性越大,继而,心里愈发古怪:
林思成哄他和孙嘉木来西京,不就是让他们来看卵白玉的样本的?
不过他和孙嘉木一直不信:这是古瓷,又不是白菜,你说捡就能捡,而且是成吨成吨的捡?
但看眼前这些,这何止是一吨?
他下意识的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看外星人一样的神情:“从哪找来的?”
“霍州!”
吴晖愣了一下,拿起了那只破碗。
《博物要览》(晚明·谷应泰):霍窑土骨细白,凡口皆滑,惟欠润泽,且质极脆。
没错,骨细、胎白、极脆。
但过于白,少了几分温润的感觉。
问题是,其中还记载:霍窑即彭窑,因元代匠人彭均宝创烧而得名……
吴晖下意识的转过头:那这些胎质一模一样、工艺也一模一样的金代瓷枕、白釉碗,是从哪里来的?
林思成解释了一下:“可能是古人搞错了,把元代彭均宝在霍州创烧的彭窑,和金代就创烧的霍窑混到了一块……我查了金代的山西地方志,推测金代贞祐三年(1215年)设霍州,而后创霍邑窑……”
这个倒是好解释:现在考古,时不时都有搞混的,何况古人?
吴晖关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而是:霍州窑,是不是元代官窑?
林思成摇摇头:“不算官窑,只能算是贡窑,大致和明代的官搭民烧有点像:官方定器型和纹样,民窑烧制。烧成后优等入宫,次一等送工部官售,再次一等民间销售……由此可以肯定,金元时期,霍州窑至少烧过贡瓷。”
“其次,通过对胎、釉化学组成分析,霍津窑和河津窑用的是同一类胎土,同一种烧制工艺。唯一的区别,霍州窑不会炼焦炭,也没有先进的鼓风技术,无法使窑温达到一千四,所以胎质极脆……”
吴晖默然。
东西就摆在这,哪怕不看分析报告,他也能推断出几分。
但他没搞明白:林思成刚勘察完河津窑,仅仅只用了一周,就找到了或州窑?
不可能是找到的,更像是,他提前就知道?
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林思成张口就来:“也是巧,在运城征集文物的时候,征集到了部分霍州白瓷。
之后黄教授分析了一下,说是瓷胎成份完全相同,工艺脉落基本一致,只是窑温不足,导致瓷胎极脆。我当时只以为,应该是宋代以后,河津窑细白瓷工艺退化后的产物……”
“但勘探出古垛和上下八亩的金、元窑址,并没有发现同类型的遗存,我当时才怀疑,烧制这种瓷器的瓷窑,可能不在河津……
之后查史志和地方志,看到有关霍州窑的记载,便想着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再说。结果歪打正着,所以,全是运气!”
吴晖“呵”的一声:他一个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