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承平百年有余,在诸国尊大秦为共主的如今,唯有荒原在人类的统治之外。
北地因为与荒原接壤的缘故,在这太平时期与人间各地颇有些格格不入,以至于近些年来出去那些为求破境的修行者,鲜少有人愿意北上。
相反,有着相当数量的北人因为神都的建立而选择背井离乡,去到更温暖更宜居更清爽……有着更多阳光的美好南方,与白皇帝共同造就了神都这座天下首善之地。
与之相关的记载早已数不胜数,那是关于老人们关于家乡的怀念,是童年时候的珍贵回忆,但无论用何等的言语去修辞也罢,都无法改变他们放弃故乡的事实。
于是北地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人烟寂寥,唯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座城镇维持着热闹,然而往最深处望去也不过是一座又一座的望京罢了。
顾濯和裴今歌这一次北上没有刻意避开这些热闹,沿途都在喧嚣中,听着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议论着同样的朝政事。
谁也没想到天启元年的开春就迎来这样一件要留在史书上的大事,很多人无法理解白皇帝在做出这种决定后,为什么还要更换年号,总不可能是要让白浪行成五十年未登基之太子吧?
还有些人回想起晨昏钟的响起,担忧是否皇帝陛下命不久矣。
诸如此类的话不断出现,或细声,或谨慎,或焦虑。
裴今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很难看不出人心惶惶这四个字,想着白帝山上那座不是为了延续寿命的阵法,心情不再是愉快的。
哪怕春天已经到来,哪怕她不再是巡天司司主,还是没有办法不去想这些,不去在意这些。
如此忧心忡忡,何以解忧?
裴今歌想到的办法十分简单,且有效。
——不是酒,而是以顾濯为乐。
无论是像那次在青陵别院上说自己就是道祖这般开玩笑,还是结伴同行中发生的那些琐碎日常,都能给她带来很多的愉快,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开心。
落在顾濯眼中,这样的裴今歌真的很陌生,很有趣,以及可爱。
所以他什么都不会说。
直到后来即将抵达易水前的一次偶遇。
因为临近易水的缘故,方圆数百里没有真正成规模的城镇,纵是日落时分也炊烟稀疏。
当裴今歌与林挽衣在镇中那家酒楼上抬眼相遇时,两人很难不为对方的出现而感到错愕。
“是你?”
“是我。”
“坐?”
“坐。”
在过往数年间,裴今歌和林挽衣的交集在事实上其实极少,彼此之间说过的话连回忆起来都难,理应是陌生人。
然而很神奇的是,无论她还是她也好,都没有该有的陌生感觉,不知为何还莫名熟悉。
两人寻了把椅子坐下,与店家要的是铁锅炖大鹅。
“我要去荒原。”林挽衣开门见山:“为的是砥砺道心,破境。”
裴今歌很喜欢这样的干脆,说道:“我也要去荒原,但要做的是别的事。”
林挽衣也不追问,望向北方已经漆黑的天空,轻声说道:“在去荒原之前,我准备问剑易水。”
裴今歌想了想,直接说道:“同辈之中,如今易水无人能与你为敌。”
这无疑是极高的赞赏,林挽衣的眉眼间却不见半点雀跃之色,平淡如前。
“谢谢。”
她的语气礼貌到无可挑剔:“胜负固然重要,但我也想见识一下不同的剑道。”
裴今歌墨眉微蹙,望向林挽衣。
落入她眼中,那双眸子依旧是一潭极清澈的水,在泛黄灯火的映衬下美丽不减,找不出与过往的不同之处。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很多。”
林挽衣不作隐瞒,说道:“要是我能从荒原群山中走出来,我会去看看挽剑池的剑,等这两件事都顺利做完以后,寻个清净地方开始闭关。”
裴今歌问道:“你想集三家剑道于一身?”
林挽衣笑了笑,笑容很轻很淡,说道:“嗯,这个想法虽然不太现实,但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值得让我为此付出时间。”
“至于最后能不能够成功,当然很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
她的声音几分柔和,听不出执念:“后世总会有人抱着和我一样的想法,而我确信自己会为后来者留下有用的东西。”
裴今歌沉默着。
这个想法无疑是极不成熟的,是极具青春味道的,然而她却没能从林挽衣的话里听到该有的那些热情,为之而激昂的情绪,只有如小溪逝水般的平静。
更像是一位久经风霜的旅者回到故乡,决定要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不像是为过往岁月做注,更像是让自己的余生不至于在空虚中度过。
何至于此?
裴今歌望向林挽衣,看着她颜容上的温婉疏远笑意,说道:“我记得你喜欢顾濯?”
这句话来得格外突然,林挽衣的神色却没太多改变,笑着嗯了一声。
“是喜欢,你呢?”
“为什么要这样问?”
“好奇,我记得你和他的关系还不错。”
“自然是不喜欢,他在性情上有太多让我厌恶的地方,那些都是他改不掉的地方。”
“比如?”
“待人处事总是太温和,该杀的人迟迟不愿杀,我甚至想象不出他痛恨一个人的模样。”
“你对他的了解比我预想中的还要深。”
裴今歌淡漠说道:“习惯的原因罢了,像他这么危险的人,我总归是要了解清楚的。”
林挽衣心想这话听着未免太像解释。
这般想着,她却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因为铁锅被店家端上来了。
香味随着热雾飘散开来,浓厚的酱汁色泽颇为诱人,不管怎么看都很好吃。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裴今歌看着锅中肉,说道。
林挽衣看了她一眼,又望向锅中大鹅,有些为难,说道:“我听了还能吃得下饭吗?”
裴今歌微怔,好生无语。
然而当她开始思考后,不得不承认林挽衣的担心有着一定的道理。
林挽衣看懂了,莞尔一笑说道:“那我们吃完再说?”
话音未落,她便已举箸,筷落如飞剑。
她没有因为裴今歌是长辈而客气,夹到碗里的肉都是最好的部位,吃得很是利落。
这种利落并不粗俗,反而还有种奇特的优雅,符合她的身份。
裴今歌无她这般食欲,但为了不扫兴,便也动筷。
约莫半刻钟过后,林挽衣拿起滚烫的热毛巾擦了擦嘴,桌上的骨碟早已堆满了残骸。
裴今歌随着她放下筷子,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句话。
“是他吧。”
林挽衣轻描淡写说道:“你不是一个人北上,他也在。”
裴今歌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又觉得这不值得诧异,点头承认。
林挽衣想了想,说道:“以他的性格,不至于避着我不见,现在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做……是去易水祭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