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不知道自己在窗边站了多久。
或者说,是“扒”了多久。
他的双臂早已因为长时间支撑身体而酸痛不堪,但他感觉不到。他的世界,被压缩成了窗外那片小小的、泥泞的街景。他反复地看着每一个从旅店门口经过的行人,心中抱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幻想。
或许,父亲只是去办什么事了。
或许,那只是一个玩笑,一个太过残忍的玩笑。
或许,下一刻,那辆熟悉的、悬挂着狮鹫旗帜的马车,就会重新出现在街角。
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欺骗着自己。时间在他的世界里,失去了意义。太阳从东边升起,又缓缓地移到头顶,阳光透过玻璃,将他的影子,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拉得越来越短。
直到一阵“咕咕”的、无法抑制的响声,从他的肚子里传来。
是饥饿。
这个世界上最原始、最诚实的感觉,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封闭的感官。随之而来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身体深处那股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弱。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老仆端来的那碗肉粥,他只吃了几口。
他必须吃东西。
他必须喝水。
这个念头,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清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这个小小的、陌生的房间。他该怎么做?
喊人吗?可这里,除了他自己,还有谁呢?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他知道,门的外面,是一段长长的、通往楼下的楼梯。
楼梯……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两条毫无知觉的腿。曾经,他能以最快的速度,从城堡最高的塔楼,一口气跑到最底下的地窖。而现在,这短短的一段楼梯,却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但饥饿感,是比毒蛇更凶猛的野兽。
格雷咬紧了牙关。他将父亲留下的那件厚衣服,笨拙地穿在身上,又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紧紧地塞进怀里。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一只被折断了后腿的狼,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开始向门口,一下一下地,艰难地挪动。
每挪动一下,手臂的肌肉都酸痛得发抖。每挪动一下,那两条无用的腿,在地板上拖动时发出的“沙沙”声,都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
从床边到门口,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却用了将近一刻钟。
当他的手,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的门把手时,他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打开门,外面是旅店那条昏暗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便是那道通往楼下的、陡峭的木制楼梯。
格雷看着那深渊般的楼梯,犹豫了片刻。
然后,他闭上眼睛,转过身,背对着楼梯,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用双手,撑在身后高一级的台阶上,然后,将自己的身体,向下一级,重重地“墩”了下去。
“咚!”
尾椎骨传来一阵剧痛。
他忍着痛,再次用双臂支撑起身体,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咚!”
“咚!”
“咚!”
……
他就这样,用一种最原始、最屈辱的方式,将自己一级一级地,从楼上“挪”了下来。他不敢去看周围,他怕看到任何一道目光。他只是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那些被踩得油光发亮的木质台阶。
当他的身体,终于接触到一楼那坚实的地面时,他感觉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远征。
旅店的大堂里,有几个正在喝酒的佣兵,和一个擦着桌子的、身材肥胖的旅店老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奇怪的声响吸引了过来。
他们看到了一个衣着华贵,却弄得满身灰尘的残疾男孩,正狼狈地,坐在楼梯的尽头。
老板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一种了然的、带着几分轻蔑的同情所取代。他认得这个孩子,是昨天跟着那个气度不凡的贵族大人一起来的。
看来,是被抛弃了。这种事,在这些南来北往的镇子里,并不少见。
“小家伙,你的大人呢?走了?”老板走上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格雷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老板,嘴唇因为干渴而有些开裂。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
他不知道钱的价值,他只知道,父亲把这个留给了他。
他解开袋口,从里面倒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铸造精美的金币。
当那枚金币,出现在格雷那只脏兮兮的小手上时,整个大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