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直觉的。
从路边的污雪,到老城区破旧的小路,从闪烁不定的红绿灯,到来来去去没有挂牌照的泥头车。
从天际突然压低的阴云,到窗外莫名响起的尖锐的鸣笛,最后落定在路边枝头上被惊飞的乌鸫鸟。
——人是有直觉的。
郁启明一再降低车速,又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刻意延迟启动。
可是如果“意外”早早已经被安排好了必须要降临,那么郁启明能做的,无非也不过是努力打转方向盘,让提速的车辆尽量错开第一波撞击,然后直接冲上十字路口的安全岛。
车辆侧翻,再次被撞击,发出金属被挤压的声响。
弹出的安全气囊带着硝烟的气息,郁启明的清醒只维持到了这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后座的李博鸣。
身体倒悬,鲜红粘稠的血液从他的下颌流淌过眉心,他喘息着,眼珠缓慢停止颤动,郁启明的视线最后归拢于崩裂的车窗外一线茫然的灰白,那里有被车轮碾压过的雪。
郁启明望着那抹雪,意识不受控制地坠落深海。
意识的深海寂静无声。
在这一片阔大的空间里,有比印象里更高更远的靛蓝接近于浓黑的星空。
那高远的星空上没有悬挂弯月,郁启明席地而坐,看到有柔软的幕布从天际垂挂了下来。他面色平静地抬着头,看着那块巨大的幕布上开始逐渐出现场景。
郁启明没超过五秒钟就了然,幕布上正在上演的是他的人生。
别无选择,郁启明以手支颐,一个人欣赏独属于他的人生默剧。
无数熟知的、不熟知的人从他面前这一块巨大的幕布上闪回穿梭,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他们应该是吵闹的,然而因为是默剧,所以一切的情绪都被收敛到只余下他们本身情绪的百分之一。
甚至于——甚至于这些人大多都是没有五官的。面目模糊,有的脸上只有一张白板,还有的勉强有几个洞,对应着眼睛鼻子和嘴巴。
郁启明知道自己认识他们,然而在他意识的最底层,他却连他们的长相和名字都懒得记。
他连敷衍到连生出一张错误的脸都不愿意,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漂亮的丑陋的、善心的恶意的,对郁启明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活到二十七岁,郁启明记住的人屈指可数。
郁启明人生的幕布上,最早出现的一个有清晰眉目的,是童年时期的郁早早。
她从山野上背着光快乐地跑到郁启明的身边,聒噪地喊他郁星星,然后笑眯眯地问他可以不可以替她写作业。
郁星星说不行。
接着是少女时期的郁满霞,她坐在一盏温柔的小灯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仔细地缝补郁启明那一条破了洞的校服。
少女时期的郁满霞很快消散在一场壮丽的晚霞,她穿上了婚纱店里租来的婚纱,款款走向了一个浑身沾满血渍的男人。
郁启明面色冷淡地盯着那个男人头颅上的伤口,看到有扭曲的蛆虫从血肉模糊的伤口中生长。
婚礼很快结束,一切重归于盛夏的蝉鸣。
幕布被一片浓绿所侵蚀,又渐渐隐入没有任何亮光的浓黑。
浓黑里缓慢掠过波光,水纹状的灯光扫开了黑暗,郁启明那一刻看到了那个叫裴致礼的少年。
他站在一幢华美的高楼上,身边有一株花枝盛大的樱花树。
高楼上的人是少年的裴致礼,高楼下的人是成年的乔丰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