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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起(2 / 2)

屋顶上。

徐凌宇正拿着瓦片对着阳光,玩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山野小曲。符诏那浩大冰冷的意志扫过,他仅仅感觉头顶的天空似乎“亮”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瞬间,像是被一片特别大的云朵影子飞快掠过,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异样感觉。他依旧笑嘻嘻地,对着太阳做鬼脸,浑然不知就在刚才,一道来自世界权力与力量最巅峰的冰冷符诏,如同命运投下的巨大阴影,已经精准地“看”到了这座破败的道观,并将他们师徒三人——尤其是他师父林青仙——标记在了某个庞大而森严的体系之中。

那道来自“圣京”凌霄天城的符诏,其蕴含的冰冷意志,如同无形的烙印,清晰地刻印在能被其感应到的所有修士心神深处,其意只有一个:

“天机将变,潜龙勿用。凡三十州野修,无论境界高低,身居何地,限三月之内,就近至三十六城任一卫城报备登籍,验明正身,听候调遣。逾期未至者,或隐匿不报者……视为逆乱,天下共诛之!”

“潜龙勿用”……“天下共诛”!

八个字,字字千钧,带着血雨腥风的铁锈味,宣告着三十六城对天下所有“野修”的绝对掌控和即将到来的、前所未有的肃清风暴!

松涛观屋顶,徐凌宇终于固定好了最后一块瓦片,满意地拍了拍手。他站起身,迎着正午灿烂的阳光,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发出一阵噼啪轻响。他低头,看到师父林青仙依旧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松针在他青色的道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师父脸上那惯有的温和笑容似乎淡了一些,眼神望向远方的群山,深邃得让徐凌宇有些看不懂。

“师父,瓦片修好啦!”徐凌宇挥着手,声音清脆地喊道。

林青仙闻声,缓缓收回目光,抬头看向屋顶的少年。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好。下来吧,小心些。”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徐凌宇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归巢的鸟儿般,灵巧地顺着竹梯爬了下来,稳稳落地。他跑到林青仙面前,仰着小脸,带着点小得意:“师父,我修得可结实了!下次再大的风也刮不掉!”

“嗯,凌宇做得不错。”林青仙伸手,轻轻拂去少年肩头沾着的一点泥灰。他的动作很轻,很温和。

徐凌宇嘿嘿笑着,享受着师父难得的夸奖。

龙辉也从厨房走了出来,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走到林青仙身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师父,东西都收拾好了。”

林青仙的目光在龙辉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惊涛骇浪,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是微微颔首:“嗯。”

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松涛观的小院里,将师徒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仿佛刚才那来自九天之上的冰冷符诏,只是一场幻觉。

徐凌宇蹲在院角,逗弄着那两只惊魂初定的老母鸡,试图从鸡窝里摸出个热乎的蛋来加餐,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歌。

龙辉默默地拿起斧头,走向柴堆,开始劈砍明天要用的柴火,每一次落斧都沉稳有力,仿佛要将心中的不安也一并劈碎。

林青仙则缓步走向静室。在推开那扇斑驳木门的瞬间,他再次抬头,目光如电,极其短暂地扫过符诏消失的苍穹方向。那深邃的眼底,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如万载寒潭般的冰冷与一丝洞悉天机的沉重。他无声地低语,只有自己能听见:

“风……终于还是来了。”

静室的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徐凌宇终于摸到了一个尚有余温的鸡蛋,欢呼一声,献宝似的跑向劈柴的龙辉:“师兄师兄!你看!有蛋!”

龙辉停下动作,看着师弟脸上纯粹的笑容,心中那沉甸甸的忧虑,似乎也被这午后的阳光和少年的喜悦冲淡了些许。他接过那枚小小的鸡蛋,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徐凌宇乱糟糟的头发,难得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嗯,晚上给你蒸蛋羹。”

“好耶!”徐凌宇高兴地蹦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开始给青岚山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松涛依旧,道观依旧。只是,那名为“三十六城”的庞然大物投下的阴影,已如无形的蛛网,悄然笼罩了这片小小的山野。平静的日常之下,暗流已开始汹涌。属于徐凌宇那懵懂无知、鸡飞狗跳的少年时光,进入了倒计时。

夜幕降临,青岚山被无边的黑暗和更加清晰的松涛声所笼罩。松涛观内,只有偏殿透出一点昏黄的油灯光芒,那是用山间野果榨取的油脂点燃的,光线微弱,油烟味却很重。

晚饭果然只有一碗糙米粥和一碟咸菜,唯一的“奢侈”是龙辉用那枚鸡蛋蒸了一小碗几乎看不见蛋花的蛋羹,大部分都拨进了徐凌宇的碗里。饶是如此,徐凌宇也吃得心满意足,小肚子终于有了点实在的感觉。

饭后,徐凌宇被龙辉督促着,在油灯下将那三遍《清心诀》又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遍——虽然字迹依旧歪扭,但至少没有墨团了。抄完最后一个字,他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哈欠连天。

“去睡吧。”龙辉检查了一遍,勉强点了点头。

徐凌宇如蒙大赦,飞快地爬上通铺大炕,钻进自己那床打着补丁的薄被里,几乎是沾枕头就着了。不一会,均匀而轻微的鼾声就响了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忧无虑。

龙辉吹灭了油灯,却没有立刻上炕。他盘膝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在黑暗中静静地调息。白天那道符诏带来的心悸感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在寂静的夜里更加清晰。那冰冷、威严、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野修……报备……天下共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刺着他的神经。

他悄悄睁开眼,目光投向静室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息。师父他……知道吗?他一定知道!白天那瞬间的气息波动,虽然极其细微,但龙辉确信自己捕捉到了。师父的境界远高于自己,感受定然更深。师父会怎么做?带着他们去三十六城的卫城报备?可师父为何要隐居在这荒山野岭?报备之后呢?会不会有麻烦?他们会被征调去做什么?无数个问题在龙辉心头翻腾,让他心绪难宁。

他转头看向熟睡的徐凌宇。少年在睡梦中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了一半。龙辉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帮他把被子掖好。月光透过窗棂的破洞洒进来一点微光,映照着徐凌宇稚气未脱的侧脸。他还只是个孩子,刚刚踏入修道门槛,连“初学者境”都走得磕磕绊绊。他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却遭遇了饥荒与遗弃。如今,好不容易在师父的庇护下有了一个虽然清贫却安稳的栖身之所,难道又要被卷入那深不可测、凶险万分的漩涡之中吗?

龙辉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在天骄境面前,他这点修为,在那些高踞云端、执掌生杀大权的三十六城大人物眼中,恐怕连蝼蚁都算不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眼前这个不知愁滋味的师弟,听从师父的安排。

就在龙辉心潮起伏之际,静室那扇紧闭的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条缝隙。林青仙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走了出来。他脚步无声,径直走到通铺炕边。

“师父?”龙辉压低声音,带着询问和一丝紧张。

林青仙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目光落在熟睡的徐凌宇身上,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深邃复杂。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青色光晕,如同最温柔的月光。那光晕缓缓笼罩住徐凌宇的额头。

睡梦中的徐凌宇似乎感到了一丝舒适,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呼吸变得更加绵长深沉。林青仙指尖的光芒持续了数息,才缓缓散去。这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安神宁魂之术,能确保徐凌宇陷入最深沉的睡眠,不会被打扰。

做完这一切,林青仙才转向龙辉,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随为师来。”

龙辉心头一凛,立刻起身,跟着林青仙悄无声息地走出偏殿,来到空旷寂静的小院中。夜凉如水,松涛声更显宏大。

月光下,林青仙负手而立,仰望星河。他的侧脸在清辉下显得更加清癯,也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辉儿,”林青仙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肃然,“白天那道符诏,你感应到了吧?”

“是,师父!”龙辉心头一紧,果然是为了此事!“徒儿……徒儿感觉到了!那威压……前所未有!冰冷……威严……让人……”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源自灵魂的颤栗感。

“那是来自‘圣京’凌霄天城的‘云端符诏’。”林青仙的声音没有波澜,却像重锤敲在龙辉心上。“由至少云端境的大能,以神念烙印虚空发出,覆盖三十州,锁定所有未被三十六城纳入体系的‘野修’。”

云端境!龙辉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他目前想都不敢想的境界!三十六城……果然可怕!

“符诏之意,你已知晓。”林青仙缓缓道,“限野修三月内报备登籍,逾期或隐匿者……诛。”他吐出那个“诛”字时,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师父,那我们……”龙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干涩。

林青仙沉默了片刻。月光洒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龙辉脸上,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在流转,有岁月在沉淀。

“为师不会去。”林青仙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龙辉浑身一震!不去?!这意味着……违抗符诏!违抗云端境大能!违抗整个三十六城的意志!这……这是取死之道啊!

“师父!”龙辉失声叫道,语气充满了惊骇与不解,“为什么?那可是……”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林青仙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蕴含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力量。“‘报备登籍,验明正身,听候调遣’……辉儿,你觉得,为师若去了,他们验明的会是什么?调遣的又会是什么?”

龙辉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简单的认知里,报备登籍,无非是登记个名字来历,以后受三十六城管束罢了。但师父的话,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从未想过的黑暗之门。师父的来历……他一直讳莫如深。师父那深不可测的修为……为何要隐居于此?难道……师父身上,背负着什么不能为三十六城所知的秘密?一旦报备,岂不是自投罗网?!

冷汗,瞬间浸透了龙辉的后背。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招安,而是一场针对所有不受控制力量的、彻头彻尾的清洗和收编!顺之未必生,逆之则必死!

“那……那我们怎么办?”龙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违抗符诏,就是与整个三十六城为敌!这天下之大,何处可以容身?他们师徒三人,如何能抗衡那等庞然大物?

“风已起,避无可避。”林青仙的目光再次投向深邃的夜空,望向那遥不可及、却已投下阴影的“圣京”方向。“三十六城发出此诏,表面是收编野修,实则是天机将变的前兆。他们需要集中一切力量,也需要清除一切不稳定的因素。这青岚山,已非久留之地。”

龙辉的心沉到了谷底。连师父都说要离开了……这片他们生活了数年的、虽然清贫却安稳的山林,也要失去了吗?

“师父,我们去哪?”龙辉艰难地问道。

“暂时未定。”林青仙微微摇头,“天下虽大,三十六城耳目众多。需寻一处真正能避开风头的所在。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眼下首要之事,是抹去符诏留在此地的最后一丝印记,并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印记?”龙辉不解。

“云端符诏,锁定目标,并非一次扫过就完事。其意志如同烙印,会在此地留下极其微弱却持久的‘道标’,方便后续追查或验证是否有人隐匿。需将其抹除,方能争取更多时间。”林青仙解释道。他伸出右手,食指在虚空中极其缓慢而凝重地划动。没有光芒,没有声响,但龙辉却感觉到周围的空间似乎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涟漪波动。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橡皮擦,正在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某种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标记。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林青仙的额角,罕见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消耗极大。终于,他手指一顿,缓缓收回,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好了。”林青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地印记已除。只要我们不主动暴露气息,短期内,应不会被追踪至此。”

龙辉看着师父略显苍白的脸色,心中充满了担忧和敬畏。师父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境地?竟能如此举重若轻地抹除云端境大能留下的印记?

“辉儿,”林青仙的目光再次变得温和,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看向龙辉,“离开之事,暂且不要让凌宇知晓。他还是个孩子,心思单纯,让他……多过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吧。这些粗活累活,你多担待些。督促他功课之余,也多留意他身体气血的变化。这孩子……根骨有些奇异,只是被饥荒伤了根基,需得慢慢温养。”

“是!师父!徒儿明白!”龙辉郑重应道。保护师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嗯。”林青仙点点头,目光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徐凌宇所在的偏殿方向,眼神深处是难以化开的复杂。“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终究是要吹到每个人身上的。只是希望,留给这孩子的平静,能再多一些时日。”

他不再多言,转身,青色的道袍融入静室的黑暗中,门扉无声合拢。

小院中,只剩下龙辉一人,独立在如水的月光和浩瀚的松涛声中。夜风吹过,带着山间的凉意,也吹不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名为“未来”的阴霾。他抬头,望向漫天繁星,那璀璨的星河,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变成了一张由三十六城编织的、冰冷而巨大的网。

他知道,从符诏降临的那一刻起,从师父决定违抗的那一刻起,他们师徒三人,尤其是那个还在梦中咂嘴、对一切懵懂无知的师弟徐凌宇,已经被推到了命运的悬崖边上。平静的松涛观岁月,结束了。

山风呜咽,松涛如怒。

青岚山的风,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寒意,悄然加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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