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寒玉池水激荡的涟漪尚未平息,水面那个小小的旋涡仍在贪婪地吞噬着精纯的冰寒灵气与微不可察的龙元精气。池底,破花盆“灰灰”沉在冰冷的玉石上,那颗丑陋的灰石头表面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晕一闪而逝,旋即又被池水的幽暗吞没。连接着池底花盆与白毛窝角落星核碎片的那道星光细线,在爆发出短暂的清晰后,也重新变得微弱、飘摇,却固执地没有断开。
甬道口,赤阳真人的身形僵在原地,一只脚已踏入昏暗的甬道,却如同被无形的冰封冻结,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赤红的须发根根倒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水池边那巨大的龙影,又惊骇欲绝地看向蜷缩在冰冷石地上、小脸惨白如纸、嘴角挂着刺目血痕的欧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冻僵了!完了!小师叔…被玄青前辈的龙威震伤了?!这…这滔天大祸!
雪灵儿更是吓得小脸煞白,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叫溢出喉咙。清澈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恐惧地看着蜷缩在地的欧卫,又畏惧地看向那条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巨龙。驺吾也感受到了那尚未完全散去的龙威余韵,巨大的身躯微微伏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带着警示意味的呜咽。
玄青庞大的龙躯如同凝固的深青色山峦,盘踞在兽皮之上。那双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竖瞳,此刻不再是滔天的怒火,而是充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震惊、错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被冰针刺中的慌乱!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欧卫身上。小家伙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胸前的衣襟被咳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片,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眼得让他心头发悸。那张总是活力四射、带着各种奇思妙想的小脸,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痛苦地紧蹙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无力地覆盖在眼睑上。
怎么会这样?!
玄青的龙魂深处掀起惊涛骇浪。他沉睡被打扰,最不堪、最隐秘的窘态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撞破、甚至大声宣告!那一刻的羞愤欲狂,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爆发,龙威完全是本能地、不受控制地宣泄而出!他只想让这聒噪的小东西闭嘴、消失,哪里想到…哪里想到这脆弱如琉璃的小小身躯,竟连他一丝怒意的余波都承受不住?!
那喷出的鲜血,那惨白的小脸,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万载岁月筑起的冰冷心防!什么威严,什么羞恼,在孩童脆弱的生命面前,瞬间变得苍白可笑!
“唔…”石地上的欧卫发出一声痛苦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嘤咛,小小的身体又蜷缩了一下,似乎在抵御着刺骨的寒意和胸口的剧痛。
这细微的声响如同惊雷,瞬间惊醒了陷入混乱的玄青!
巨大的龙躯猛地一震!幽蓝的竖瞳骤然收缩!一股精纯磅礴、带着强大生机的青色龙元,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保留地从他体内奔涌而出,瞬间笼罩了蜷缩在地的小小身影!
青光温润如水,带着草木复苏般的清新气息,轻柔地将欧卫包裹。那刺目的血迹在青光中迅速淡化、消失,如同被春雨洗刷。小家伙紧蹙的眉头在龙元滋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舒展,惨白的小脸也恢复了一丝血色。他急促而痛苦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仿佛陷入了一种被保护的深度沉睡。
玄青的动作并未停止。他巨大的龙爪隔空虚抓,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沉睡的欧卫,将其小心翼翼地送回到那张巨大、雪白、舒适的长毛窝中心,轻轻放下。紧接着,他又引动龙元,将蜷缩在角落熟睡的小芒和金毛毛,也轻柔地挪到欧卫身边,让三个小家伙依偎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玄青庞大的龙躯才缓缓放松下来,重新盘踞回兽皮之上。但那双幽蓝的竖瞳,却依旧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窝里沉睡的欧卫,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余悸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懊悔?他周身那股毁天灭地的恐怖气息早已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沉寂的、如同守护般的凝重。
甬道口的赤阳真人和雪灵儿,直到此刻才感觉那股冻结血液的窒息感稍稍退去。赤阳真人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道袍。他看着玄青前辈那沉默守护的姿态,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但随之涌起的,却是更深的敬畏与后怕。雪灵儿也松开了捂着嘴的手,眼泪无声地滑落,是后怕,也是看到欧卫被救治后的安心。
石室再次陷入了寂静。只有水池滴滴答答的水声,以及长毛窝里欧卫和小芒均匀的呼吸声。
赤阳真人犹豫再三,还是鼓起毕生勇气,对着甬道深处那庞大的龙影,深深一揖,声音干涩而恭敬:“前辈…小师叔他…无碍了?”他必须确认。
“无碍。”玄青低沉的声音传来,比平时更加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疲惫,“龙元护体,静养即可。尔等…退下。”
“是!晚辈告退!”赤阳真人如蒙大赦,连忙拉着还有些发懵的雪灵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甬道,回到外面堆满珍宝的石室,还不忘将那道流淌着银色光晕的空间门扉轻轻合拢。直到门扉彻底消失,他才感觉双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赤阳师伯…”雪灵儿小声啜泣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欧卫他…”
“嘘!”赤阳真人连忙示意她噤声,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紧闭的空间门,“小师叔有前辈亲自看护,定然无事。方才…方才只是意外,意外!”他擦着额角的冷汗,强行安慰自己,也安慰雪灵儿。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石室里堆叠的珍宝依旧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但赤阳真人此刻再无半点觊觎之心,只觉得那些光芒无比刺眼。他盘膝坐下,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翻腾的气血。雪灵儿抱着膝盖坐在驺吾身边,大眼睛失神地望着空间门消失的方向,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更久。
长毛窝里,欧卫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纯净的大眼睛里还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残留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虚弱的困惑。他感觉胸口还有点闷闷的,后背也隐隐作痛,但那股刺骨的冰冷和灼烧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暖流在四肢百骸缓缓流淌,很舒服。
“唔…”他下意识地想动,却牵扯到痛处,小眉头又皱了起来。
“莫动。”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欧卫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玄青巨大的龙首。那双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竖瞳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明,没有了平日的冰冷,也没有了之前的滔天怒火,反而带着一种欧卫从未见过的…古怪?像是…做错了事被夫子抓到、却又强撑着不肯认错的大孩子?
玄青巨大的龙爪轻轻按在欧卫的小身子上方,一股温和的龙元再次注入,抚平他体内最后一丝不适。
“玄玄…”欧卫看着近在咫尺的巨大龙首,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震耳欲聋的呼噜声,悬垂的晶亮口水丝,那声仿佛要撕裂天地的怒吼,还有胸口剧烈的疼痛和冰冷的石地…小家伙纯净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委屈和后怕的泪水,小嘴瘪了瘪,带着浓重的哭腔控诉:“你…你凶卫卫!打卫卫!好疼好疼!呜…”
豆大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雪白的长毛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玄青的龙躯明显僵了一下。那巨大的、布满鳞片的龙首似乎想转开,却又硬生生顿住。幽蓝的竖瞳看着小家伙委屈的眼泪,听着那带着哭腔的控诉,万载寒冰般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名为“手足无措”的表情。他活了无尽岁月,翻云覆雨,睥睨众生,何曾需要向谁解释?更遑论被一个三岁稚童用眼泪控诉“行凶”!
“本尊…”玄青试图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未曾打你。”这辩解苍白无力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龙威冲击,与直接出手又有何异?
“就有!就有!”欧卫的委屈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哭声更大了,小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好疼!像被大石头砸了!玄玄坏!睡觉打呼噜吵人,流口水羞羞,还不让人说!说不过就打人!呜呜呜…”
“打呼噜”、“流口水”、“羞羞”、“打人”…每一个词都像小刀子,精准地戳在玄青那刚刚经历剧烈震荡的尊严上。巨大的龙首微微后仰,龙须无意识地抖动,幽蓝的竖瞳里翻涌着羞恼、窘迫、还有一丝被戳破的狼狈。他周身的气息又开始不稳,深青色的鳞甲边缘泛起微不可察的灵光波动。
“本尊…那是…”玄青努力想找出一个合理的、能维护住最后一点威严的解释,但看着小家伙哭得通红的眼睛和委屈巴巴的小脸,那些诸如“龙息吐纳”、“功法异象”之类的借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总不能说,自己堂堂玄龙尊者,睡觉真的会打鼾流口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