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林芝目不斜视，依制向堂上的诸位大人行礼，清晰、冷静地陈述因阿史那数次夜袭马市、肆意伤害边境军民、无视大夏国纪理法，鉴于阿史那的行为已经严重损害大夏边境安全，破坏和约条款等缘由，在阿史那伙同查察部夜袭马市后，将其擒拿，并拘捕。此后边境上北戎人多有肆意袭扰等刺探行为，角屯堡为保边境安危，不得已关闭口岸与马市。她的声音平稳，条理分明，将边关的风云危机浓缩成一份滴水不漏的案牍文书。
所有的物证早已提前呈送兵部，现正摆在堂前的条案上、呈现在众人眼前，此刻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边塞特有的风沙气和铁锈味。然而，在这庄严肃穆的场合，她的眼角余光却无法控制地捕捉到了那个一身郡王服饰、一脸沉静的安澜郡王——赵頫。他身着代表皇家身份的常服，坐在礼部官员的下首首位，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来旁听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公务汇报。
赵頫的目光低垂，落在身前的茶盏上，似乎对林芝的陈述并无多大兴趣。唯有他自己知道，笼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淡短的指尖已不觉深深掐入掌心，好似只有紧紧握住拳头，才能维持住这份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听得见她声音里极力掩饰的情绪和颤抖，看得见她经历风霜的容颜下那抹不易察觉的憔悴。每一个关于北戎、关于边关风险的词，都像细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为她曾经历过的险境担忧，可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给予一个过多的、带着关切的眼神。
他现在是安澜郡王，已非昔日的赵頫，且有了两名妻室。她是陛下倚重的林家驻守边关的军将。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君臣的身份，还有无法逾越的礼法，更有巍巍在上的皇权威压。
袖袍的暗袋里，那枚他偷偷珍藏、甚至连林芝自己都可能早已遗忘的珍珠发夹，此刻正温润地紧贴着他的肌肤，是唯一能触碰的、关于她的温度。
此生，他与她，恐怕已经注定，生死不相逢，永世两相隔。现今，他唯一的慰藉，便是放任自己在无人知晓的心底里，疯狂而绝望地爱着她。若她……若她偶尔能在某个瞬间想起他，哪怕带着怨或恨，于他，便已是奢求的恩赐。
林芝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全副精神凝聚在汇报上，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极其用力，生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但仍是控制不住身体莫名的轻颤，连话音也带着颤抖。她能感觉到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偶尔掠过自己，却不敢回应抬眼回望，甚至不敢确认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他已是郡王，他的世界与她截然不同。任何一丝情感的流露，对他、对自己，对双方的家族都可能是灭顶之灾。她只能将所有的汹涌澎湃的情意，死死压在冰封的面容之下。
终于，最后一个字落下。堂上一片寂静。一位礼部的官员清了清嗓子，公式化地开口：“林将军辛苦，情况我等已知晓。将军可先回去休整，待两部议定，自有旨意。”
林芝依言行礼，动作僵硬。她转身瞬间视线扫过赵頫的面容，看到他低垂着眼，好似并不曾在意过她的存在。可林芝就是知道，他一定在时刻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僵硬着脸，背转身，朝外走去。她似乎立即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目光落到身上，是那样灼热、复杂，饱含着她不敢解读也无法回应的万千情绪。她死死握紧拳，拼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住回头的冲动，强迫自己向着前方走去。
就在林芝转身、衣袂微扬的刹那，赵頫一直低垂的眼装作随意的抬起。原来平静无波的眼中，此刻像是不受控制般，被一道无形的线牵引着，急切地掠向堂下那道渐渐远离的背影。他的目光贪婪地将她挺拔、孤单的脊背、随风轻扬的发丝，锁进自己的眼中，仿佛要将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里，藏进他灵魂深处。
然而，这电光火石般匆忙扫过的一眼，如同被炙热灼烫，猛地收回、迅速垂下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心里，只有脖颈间轻轻滑动的那一下，似是不小心泄露出方才惊心动魄的失控。
一步，两步……林芝挺直脊背，维持着武将应有的沉稳步伐，走向那扇象征着解脱、好似也意味着永诀的大门。身后的世界，连同那个她深爱却只能永远错过的男人，正在被她一步步决绝地抛下。门槛就在眼前，她迈了出去，初秋巳时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门外等候的春柳见到林芝眼里含着隐忍的泪花，身形微颤，步伐僵硬的走出来，在阳光下似是有不适的感觉，闭上眼身形微晃，连忙上前一步，半搂抱住她的身体，朝着一旁等待的秋蝉等人走去。
而在厅内，安澜郡王赵頫依旧端坐着，藏在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冷硬的珍珠发夹，直至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廊尽头，也未曾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