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水岩。”
“悬棺崖墓?”陈易讶异道,他之前跟小二问过龙虎山的各处地点,其中之一便是仙水岩,那里悬崖峭壁,棺木埋在山体之中,“那不是埋死人的地方?阴气那么重,怎么受得了?”
“你倒是格外关心大师姐。”
“其实我更关心你。”
周依棠沉默一阵,转身道:“跟我来就是。”
龙虎山七十二殿立在群峰各处,多集中于东南,与山色融汇一体,其他地方则多有荒凉,群木竞发,独臂女子在前引路,陈易随后跟上,一路先向西再往北,路越来越险,天已暗沉,沿途景色都看不清晰。
上清宫后方的松林里浮着薄雾。
独臂女子在山林间脚步轻点,穿梭朦朦雾气,陈易也步履不停,盯着她浮起浮落的背影,还记得上辈子初到苍梧峰,她踏叶而行,自己拼了命都追不上找不到她的踪影,待好不容易回到道观后,便被她以修行不足为由,好一通加练轻功。
前面松枝掩映着断崖。
她刚刚踏过松木落下,紧随的陈易情不自禁,偷偷在她后脸颊上啄了一口。
周依棠似被针刺了般一抖,猛一回头,指并成剑,“疯了?”
陈易朝她露出了个满不在乎的笑脸。
周依棠脸色依旧,道:“离我远些。”
陈易老老实实退后几步,等着她或许会来一句,你真离远点啊,可是没有,二人到底有些不同,独臂女子转身即走。
陈易赶紧跟上。
过了几息后,仙水岩到了,低头可见悬崖峭壁,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密密麻麻的棺木静悄悄陈列在开凿的山体之中,无声间诉说着死亡,崖边破岩坚韧地生出劲松,透过针似的松叶,便见到熟悉的身影款款而来。
“陆英。”陈易喊了一声。
陆英拾级而上,款款而来,打了个稽首道:“我有道号了,叫明玄。”
陈易扫了独臂女子一眼,陆英南下间取了道号,看来真是得了缘法,如今一个叫通玄,一个叫明玄,可是传承衣钵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陆英是越来越周依棠化了。
方才她见自己,并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感觉。
陈易也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陆英格外陌生,他道:“你…一路过来还好?”
“一路无事。”
“好吧。”
陈易沉吟一回,马上从方地里摸出张猪脸面具,就要戴在面上,可是见到陆英面容平静无波,一点反应也无。
他神色微暗。
………
陈易跟陆英并没有聊很多,像是几十年不见的普通朋友重逢,彼此熟悉是熟悉,但早已不熟悉了。
时间已晚,不好再下山,周依棠领他到龙虎山招待道友的客房,而她的院子即在旁边。
溪水的声音在月色下流淌,陈易立在门外亭子上,能见岩壁倒映在潭中,把水面染得发乌。
她并未急于离去,陈易立在那里,享受着有她在旁的轻轻静谧。
她是严师,他是逆徒,眼下没有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这副景象是极其罕见的。
好半晌后,陈易问道:“你之前是真心跟我认错了?”
周依棠瞥了他一眼,回道:“是殷听雪说你吃软不吃硬。”
言外之意,都是殷听雪指使的。
陈易不禁想,小狐狸真是太坏了,简直十恶不赦,得好好惩戒才行。
这是隆冬子夜,枯枝冷不丁在崖壁间爆出脆响。
站了不知多久,陈易终于要回房了,这时他从背后走向周依棠,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
二人间总有隔阂,又生满荆棘,总需人主动跨过,可又担心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而现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揽她入怀里。
独臂女子没有言语,静静立着,下意识间往后靠去,又直住身来,二人便这般别扭依偎着。
月牙隐在云后,满天星晨压得极低,仿佛伸手能兜住几颗。天河横贯头顶,星光坠进深谷里,倒把夜衬得更浓稠。
远处山脊融进墨色,轮廓却泛着霜白,像是玉石浸在冰水中,寒气凝成白雾,贴着山脊缓缓爬动。
许久,许久,陈易终于松开了手,深吸口气道:“我回去了。”
周依棠并未开口,好似半点不怀念,待陈易转过身,走到门边时,她忽地叫住。
“怎么了?”陈易问。
“等夜色再深些,我会找你。”
说完,独臂女子倏然远去,陈易的耳畔唯有言外之意逗留。
天色昏黑,月色隐没云雾之中,时间缓缓流逝,不知不觉已深更半夜,薄雾凝固山色之中。
独臂女子如约而至,沉下眸子,深吸一气后,缓缓敲门。
门直接往内开了,没有被敲响。
周依棠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怔愣片刻。
………….
门被敲响了。
殷听雪跟东宫若疏确认了一下,彼此对视了一眼,便快步走去开门。
陈易急匆匆地踏进房内,直接捡起剑匣道:“快点收拾,没多少时间了。”
殷听雪疑惑得不能理解,怎么好好地就要走了,陈易不是说今晚会在龙虎山上歇息么,这根本毫无预兆。
“怎么、怎么要这么着急呀?”
陈易见她疑惑,事情来不及细说,便道:“小狐狸,我之后再雕个菩萨给你,这一次花十倍的心思雕。”
殷听雪愣了愣道:“啊?”
“不只是雕菩萨,明天我就冒死带你回银台寺,对了,还把要送我师傅的孔明灯也送给你,以后你做错什么都半点不计较,就永远最喜欢你了。”
“…这、这么好吗?”殷听雪受宠若惊,就跟在梦里一样。
陈易便问道:“小狐狸,我对你这么好,你会想到什么?”
“呃…”殷听雪犹豫好一下道:“……北、北朝?”
“那就对了。”陈易飞快收拾行装,“她肯定另有图谋,说不准要朝我了。”
他行动迅速,想到就做,往往雷厉风行,换好孝服,一下把剑匣背到背上,转手就把棺材也往背上放好,转手就把魂魄形态的东宫若疏抓到手里。
殷听雪也匆匆忙忙间换好了衣裳。
“情况不对,”陈易推门而出,再看了眼远处龙虎山,“准备撤退。”
………..
翌日,清晨雾霭沉入龙虎,氤氲着如仙宫之景。
殷惟郢起早,见天色大好,转身便把仍在酣睡的林琬悺叫醒,小寡妇抱怨着起了身,便迎上了女冠略微严肃的脸。
“…你这是怎么了?”林琬悺疑惑道。
“龙虎山洞天福地,眼下正是良辰,你这小娘子命比纸薄,本道授你几道吐纳之法,好叫你延年益寿。”殷惟郢停顿片刻,意味深长道:“强身健体。”
林琬悺不明所以,想要回绝,一旁的秀禾却是眼睛微亮,识趣地劝了几句。
林家小娘不经人事,更无经验,自然不知女冠的用意,这小娘的身板子弱,殷惟郢虽然安心,但又怕她真经不住折腾,万一吐血而死便不好了。
而且许是心有灵犀,殷惟郢昨夜有梦,总觉陈易已经来了,甚至可能就在龙虎山里。
这样一来,得好好给林琬悺临时泡佛脚才行,而他也能不经意间发现她的贡献。
殷惟郢朝秀禾招手吩咐道:“带她先去洗漱吧。”
女冠转出厅堂,推门而出,沿着山路漫步,一赏龙虎山的大好天光,七十二殿的檐角在远方薄雾间若隐若现,山川水秀,这是一片道法自然的景象。
忽见一道身影飘渺踏空而至,殷惟郢原本喜不自胜的面色一下收敛住了。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面对周依棠,她不卑不亢道。
之前有过一次会面,如今再见,殷惟郢举止得当自然了许多,愈发显出应有的宽厚之风。
“远迎就免了。”周依棠道,“知我为什么找你?”
殷惟郢不喜她这副长辈架势,她分明才是大夫人,搞得好像低周依棠一辈似的,这又成何体统,二人便是执平辈之礼相交,都算是给足面子了。
她没去看周依棠,仍走在后者前面,漫不经心地欣赏沿途景致。
“我不必知道。”殷惟郢等她退让一步,换副语气再谈。
周依棠冷不丁道:“他来了。”
话虽如此,既然有话要说,殷惟郢便顺其自然好了,“还望点拨。”
周依棠继续道:“他昨夜上山,我领他去了剑阵观摩,张监院招待了他,随后他与我一道去寻陆英,当夜便在山上住下。”
“然后呢?”殷惟郢赶紧问,眸光已有亮色。
最重要的人,往往要留在最后去见。
“然后….”周依棠道:“他就走了。”
“.”
微风拂过,白衣女冠衣袖飘摇。
“也就是说,”女冠略微停顿,回过头道,“他见了你,也见了陆英,就是没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