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鸿涛双臂抬起,张口一吞天间清气,喉间滚动,双目翻起,如发金光,待嘴巴再张之时,脱口而出已是些古老诡异的腔调,他朝天边厉啸一声,天上旋即聚起千丈云雾。
这一声,如似龙吟。
武昌府的夜色被搅得稀烂,突地响起极大动静,陈易昂头望去,空中赫然滚滚如烟龙,燃烧的楼宇上冒起纷纷小雨,飞溅四处,他眯眼再仔细一瞧。
云海滚动,万丈黑云自远天压来,阵阵惊雷撕云破雾,鹿角、蛇项、蜃腹、鹰爪游走于滔滔云雾中。
神龙云中现!
陈易回剑转身,喝了一声:“滚!”
熟悉的声音传递远天,风波乍起即乍平,云海顷刻大浪淘尽,再无半点声息。
神龙云中撤。
刚刚放完豪言壮语的苏鸿涛定在原地,徒留魂魄在风中摇曳,瞠目结舌。
我苏家世代供奉的江神……跑哪去了?!
江神袁琦固然能拖住陈易三炷香不错,但他与陈易早已有过厮杀,大江滔滔之上,却落得个鳞甲漫天飞舞,仓皇逃窜的下场,而借由先前联袂诛杀鬼主王翦,一人一龙间早有秘约,陈易只诛首恶,放过其余苏氏之人,而这些苏鸿涛不会知道。
还不待苏鸿涛对江神破口大骂,那一边,寂远已逐渐呈现出败相,陈易的剑锋如飞燕绕树,旋着寂远一重重法身拧转。
杀机勃勃的寂远已怒不可遏,但也只能不可遏。
陈易刀剑未止,寸寸佛光连着僧衣破碎,他眸子平静得森然,好似做一件无味又必要的工作,连绵的刀剑如潮涌不绝。
寂远满脸杀机,手脚不停,身影变化如风雷,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光剑影中,佛光一寸寸地溃败,他只能不停出手,不停等待破绽,寂远杀得正酣,不知哪一个时候,他突然自脖颈到肋骨滚烫一热,接着见到那人终于露出破绽,中门大开,迎面而来,千载难得!寂远口诵经文,浑厚一掌如大潮拍出,却发现陈易自从断开的身躯间穿过…….原来他已被斩成两段…….
砰,两个寂远掉进大火之中,口中隐隐约约还有往生咒,接着便被坍塌的楼宇掩埋。
越过寂远,陈易这一次再去望,便见尹宜简与先前判若两人,面上黑烟滚滚,整个人如同沸腾了一般。
玉笏震动,周遭荡漾起无形涟漪,在他身后滚滚阴煞中,愁云惨淡,仿佛撕开了一条幽深的裂隙,里面渗着阴冷的光。
陈易的脚步无意识间一停。
冷光中一张张惨白的脸浮现起来,面容痛苦狰狞,背部被挤压得弯曲如牛,厚重的黑暗挤压而下,无数鬼魂正竭力支撑着什么……
鬼魂们慢慢抬起,裂口处浮现起一座庞大的“殿宇”,朱漆、斗拱、飞檐,华贵的建筑正一点点挤出裂隙,鬼魂们哭嚎阵阵,没了力气,却见上方一动,便似有鞭子抽下,众鬼们便竭力一抬…….
陈易终于看清这殿宇是什么,那分明是座巨大的銮驾,檐角下挂着紫金色的銮铃,随风震响。
“阎王驾到!”
銮驾下传来鬼魂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帘子微微掀开,陈易看见冕冠垂下的九旒穿透薄雾,冰冷肃杀的面容即将从帘后现出,一股生理性的寒意顺着脊骨爬上来。
“察查司判官尹宜简,叩拜阎王陛下!”
尹宜简的膝盖虚触地面,玄色官袍像浸了墨的宣纸般在砖瓦上铺开,玉笏在掌间嗡动,他竭力举笏下拜。
正这时,一道身影骤然扑去,陈易一剑从背后穿透了判官的身躯,
“你叩你妈!”
尹宜简面容惶恐惊骇,宽大的官袍上冒出寒凉的剑身,他的身形如同坚冰遇铁水,飞快地消融起来,阵阵阴煞之气呼啸升腾。
“呃啊啊啊!”
他喉咙间凄厉骇然的惨叫,竟压过銮驾下的鬼哭狼嚎。
下一刻,尖锐的声音止歇,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后脖,掐死了所有声音。
陈易从背后压着他的脑袋,使那不甘而恐惧的头颅,正对宋帝王九旒下的双眼……
“尔敢?”
銮驾里传来飘渺而威严的话音。
陈易五指骤然并拢,尹宜简的脖颈自指缝间碎裂纷飞,剑锋搅开,这地府察查司判官已魂飞魄散。
他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已替他回答。
随着尹宜简的死,裂缝再无法力支撑。
黑烟滚滚,烟尘弥漫,庞大的裂缝渐渐消弭,如江河并拢,宋帝王九旒下的面容逐渐淹没在视野之中。
脚下楼宇大火渐渐平息,只余熏得漆黑的残骸屹立,仿佛是一个早就死了,但还没来得及埋葬的人。
陈易默默收刀入鞘,手中只留下剑。
苏鸿涛的魂魄愣愣定在原地,他浑身颤抖,看见陈易走近,往后跌坐下来。
“陈、陈千户…陈千户,人死债消,你我怨仇已了,何必何必赶尽杀绝?”
然而,苏鸿涛惊恐的瞳孔里,那人的身影却越走越近。
“若、若陈千户还觉不够,待、待我投胎之后,来世愿为你做牛做马…….”
“对不起。”
那人忽然道:
“我不喜欢男人做牛做马。”
苏鸿涛僵在原地,他总不可能来一句“我可以下辈子做女人”,当然,他也没机会说了。
陈易一剑落下,又诚恳地道了声歉,
“对不起,你没来世了。”
……….
错综嘈杂的脚步声响彻街巷,一队队着甲官兵踏夜前行,甲胄的摩擦声不绝于耳。
漆黑夜色间,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转过拐角,他几次都要倒下,又竭力地扶墙站起,不时回首望去,面色惊恐。
他之前离席给陈易和苏鸿涛二人一个空间之余,也去醒醒酒气,正跟勾搭到一个侍女谈情说爱,突然就一柄匕首探了过来,这他妈天杀的喜鹊阁谍子!
储意远连滚带爬地逃窜,在这之后,楼里便不知为什么燃起了熊熊大火,灰烬的气味仿佛还萦绕鼻尖,储意远想不懂,他真的想不懂,明明不过一次寻常宴席,竟会遭遇这等变故。
这是场伏杀,而且突如其来,让人防不胜防,想想谁要杀谁,谁又能从中得利,那就是谁布置的……
陈易?
储意远想明白了关窍,忽一咬牙,
不,是苏鸿涛!
“天杀的苏鸿涛要赶尽杀绝!”
储意远咬牙狠骂,之前自己就已被喜鹊阁伏杀,却听信苏鸿涛的鬼话,真以为此事跟他并无干系,可如今再一想想,苏鸿涛身为官场中人,退路本就极多,更说不准早就跟喜鹊阁串通,这两场伏杀,分明是在纳投名状。
若能杀了自己,城中白莲兄弟便群龙无首,若不能杀了自己,还可把过错都推到喜鹊阁头上,继续与自己虚与委蛇,真是好算计!
储意远不由后悔自己听信苏鸿涛的鬼话,竭力撑着身子转过街巷,还没走几步,却听见急匆匆地脚步声。
转头一看,街巷间竟掠过几道漆黑矫健的身影,正缓缓朝这边逼近,储意远心都提了起来。
“在那!那有人!”
声音一起,储意远刹那万念俱灰。
恰在这时,忽听不远处一声剑鸣,惊起一片求救之声,那堵住巷口的几道身影停了片刻,便听见不远处急声呼救,瞬间分神,储意远寻机往侧边一撞,身影扑似地埋入更深处的巷子。
他拼了命地狂奔,包扎得极其粗糙的伤口不停渗血。
人的力气终有用尽的时候,储意远渐觉失力,脚下一滑,栽倒在一派漆黑之中,耳畔边忽然空洞,他仿佛间好似看到了真空家乡,他呼吸急喘,久久失神。
听到一道脚步在跟前停住,储意远才回过神来,猛地抬头。
“储、储香主…还好吧……”
那人衣撕帛裂,浑身染血,唯有一人一剑,眼神却依旧坚定,手朝他伸了过来.
储意远忽地明白了什么,眼冒热泪,抓住了陈易的手,
“陈公子!”
他有半句话,没有开口。
义薄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