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坊东口,一座茶肆里,人声喧哗,热气蒸腾。
几个脚夫围着一张案桌,手里还捏着半块馒头,却已顾不得吃,只瞪圆眼睛,盯着那刚贴在墙上的告示。
“什么?圣上要亲征?!”
“不是说错了吧?这可是天子!哪有陛下亲冒矢石的道理?”
一个胡子拉碴的车夫瞪眼,喉结一滚,半晌挤出一句:“可那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三日后,御驾北上!”
说着,他狠狠吸了口凉气,回头望着同伴,眼底满是不可思议。
“咱大尧……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天子了?”
一句话,顿时引起一片附和。
“多少年?我爹说,先帝一生未出京城半步。”
“别说先帝,前两朝的天子,听说战事一起,第一件事就是加固宫门,哪里敢御驾?”
“可如今……圣上才登基多久?就要亲征边关?”
“圣上……真是好样的!”
“对得起老百姓!”
“对得起咱们流的粮税银钱!”
说到这里,几个汉子忽然一拍桌案,眼圈竟微微泛红。
茶肆老板端着壶站在一旁,听得心头一热,脱口而出:“百年难遇的明主啊!”
一句话,茶肆内一阵轰然,应和声此起彼伏。
……
与此同时,西市酒楼之上。
数名锦衣玉带的士子围坐于雅间,桌上酒盏斟得半满,气氛却非饮宴,而是满桌议论声。
“诸君以为,此举当如何评说?”
一位须髯微卷的中年文士,捻须低问,神情凝重。
“评说?还用评?此乃千古罕见之英断!”
对面一位年少气盛的举子猛地击案,目光炯炯:“试问古今,多少帝王躲在深宫,任边关流血?如今圣上,亲御銮舆,躬赴沙场,此心,此胆,不啻秦皇、汉武!”
“然则……”一名老儒缓缓摇头,目光中却隐有忧色:“圣上此举,虽是大勇,未免涉险。”
“何险之有?”那举子倏然转首,眸中燃火:“战事倘若失,边疆丧土,岂非国耻?圣上此去,不过是以身作率,励将士心!此一战,必克大疆!”
老儒沉吟,手指微微颤动,缓缓吐出四字:
“后方……无人。”
此言一出,雅间霎时一静,众人对视,皆陷沉思。
片刻,仍是那少年拍案而起,朗声道:
“后方之事,自有阁臣!吾辈士子,唯当庆幸,今日之大尧,终于出了个真天子!”
说罢,他提盏仰饮,酒光映在眼底,炽烈如火。
窗外,风卷红旗,阳光铺满街市,楼下人声鼎沸,消息正以不可遏止之势,席卷每一条街巷。
……
午后,皇城脚下,长街拥挤,人山人海。
告示前,百姓簇拥,指点低语,或惊或喜,或激动难抑。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农挤到人群最前,颤巍巍仰头望着告示,半晌,泪水滚落脸颊,哽声喃喃:
“老天开眼呐……这才是真正的天子!百姓苦啊,苦这些年,总算盼到一个舍命护国的主子!”
他这一声,顿时惹得周围众人鼻头发酸,纷纷抹泪。
一名妇人抱着孩子,轻声对身侧的夫君道:
“官家若在边关,兵打得快,也能早早回来,我们也能安生过日子了。”
街头,不知何人高声呼喊:“圣上千岁!”
人群顿时如沸,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响彻长街,直冲云霄。
京城,自这一日,彻底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潮。
……
然而,就在热烈的呼声之外,某条幽深的巷陌里,风吹破旧的青瓦,卷起灰尘。
两个身着灰衣的男子并肩而行,声音低沉而冷厉。
“圣上北征,京城空虚,时机,快到了。”
“不错。传信王府,吩咐——一切,按计而行。”
一只麻雀掠过巷口,惊起一阵碎响,随即,一切归于寂静。
可在这看似平静的长街之外,阴影,已悄然蔓延。
王府深院,阴影森冷。
秋风卷过,吹动丹墀下枯黄的落叶。
铜灯昏黄,光影在廊下摇曳,似在无声颤抖。
王擎重静坐厅中,双手拢袖,眉目间透着一抹阴郁。
他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茶面结了一层淡淡的薄膜。
空气沉闷,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压抑的凉意。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禀……禀老爷——”
声音颤抖,却带着难掩的兴奋。
王擎重眼皮一抬,锐利的目光射出,盯住门口那名亲信。
“何事慌张?”
声音不高,却带着森冷的锋锐,令那人背脊一僵,冷汗涔涔。
亲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喘息片刻,方压下喉中翻涌的激动,颤声道:
“老爷,大喜!圣上……圣上要御驾亲征!”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
烛火轻轻一跳,映在王擎重骤然亮起的双眸中,闪烁着锐利光芒。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喉底挤出,每一个字都透着不敢置信。
亲信猛然抬头,咬牙大声重复:
“圣旨已下,三日后,圣上御驾北征,亲统禁军,驰援北境!”
轰——
王擎重只觉胸口仿佛被雷霆击中,整个人霍然起身,衣袖翻卷,茶盏“啪”地一声跌碎在地,碎瓷溅起细碎光影。
他盯着亲信,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先是惊愕,继而狂喜,一抹狠戾的笑意缓缓爬上嘴角。
“御驾……亲征?”
他喃喃复诵,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滚出。
下一瞬,他猛地仰首,长笑破空!
“哈哈哈——天助我也!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厅堂,震得案几微微颤动,烛火狂乱跳跃。
亲信伏地,不敢出声,却心头骇然。
他跟随王擎重多年,从未见过他此刻这般失态狂喜。
笑声渐渐止歇,王擎重缓缓收敛笑容,面色却愈发森冷,目光中闪烁着狠毒的光芒。
他一步步走到亲信面前,居高临下,声音低沉,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狂热: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亲信屏息,不敢作声。
王擎重缓缓俯身,咬牙吐出几个字:
“意味着——那少年,离死不远!”
他猛然转身,双袖一振,衣袍猎猎作响,仿佛整个人都燃起无形的火焰。
“御驾亲征?哼,萧宁,你自以为英武果断,却不知,这一步,正是踏入深渊!”
他眼底闪过一道森冷光芒,低声喃喃:
“圣上啊圣上,你喜欢名声,不惜以身犯险,想博百世之誉?那好……本相,便成全你!”
话音落下,他猛地转身,大喝一声:
“来人——传我旨意!立即召集门生旧部,速来议事!”
一声令下,亲信连滚带爬而出。
廊外脚步急响,一道道暗影,迅速掠向王府四方。
……
厅内,只余王擎重负手而立,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墙上悬挂的大尧地图。
那条红线,从北境蜿蜒至京畿,像一条张开血口的毒蛇。
他缓缓抬手,指尖落在那“北境”二字之上,轻轻一划,低声冷笑:
“萧宁,此去,你必死无疑!”
……
未几,厅门缓缓开启,一阵衣袂翻动声,数名面色肃然的宾客鱼贯而入。
这些人,皆是昔日吏部旧僚,或科场门生。
他们曾在朝堂呼风唤雨,如今,却隐伏于暗处,静待时机。
王擎重缓缓转身,神情阴冷,目光掠过众人,一字一句,声音铿锵:
“诸位——时机,到了!”
他顿了顿,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带着狰狞:
“圣上御驾亲征,三日后北上。京中,将空!”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俱是一震,呼吸急促,眼底闪过惊骇与炽热。
其他人,皆是心神剧震,面面相觑,呼吸急促。
“御驾亲征……竟真是御驾亲征……”
有人低声呢喃,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狂喜:
“若此举有变……天下必乱!”
王擎重缓缓抬手,压下众人的喧哗,目光森冷,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
“诸位,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而这场乱,由我们引发!”
他猛地一掌拍案,茶盏震碎,瓷屑飞溅。
“此去,圣上身陷北境,朝堂空虚,中山王府,兵甲暗聚。只要咱们一声令下,京中必乱!乱起之时,便是我等翻身之日!”
他猛地俯身,目光凌厉,死死盯着众人,低声吐出四个字:
“成则封侯!”
厅内,鸦雀无声,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一柄柄暗藏锋芒的刀,在黑暗中悄然出鞘。
……
与此同时,中山王府。
夜幕方临,府内却灯火通明,珠帘玉案,金碧辉煌。
一阵低沉的琴声自偏厅传来,旋律婉转,带着说不尽的慵懒与冷意。
中山王萧业负手立于窗前,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俊美无瑕。
可那双眼,却深邃如渊,藏着不为人知的冷冽杀机。
冯忠疾步入内,拱手俯首,低声禀报:
“王爷,圣上御驾亲征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萧业淡淡一笑,唇角勾起,笑意里却带着讥讽与不屑。
“御驾亲征……”
他缓缓转身,拾起几枚棋子,指尖轻轻一弹,落在棋盘之上,发出清脆之声。
“早在朕意料之中。”
他轻声呢喃,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森寒的杀机。
“那少年,最喜欢的,就是博取名声。”
他缓缓走到榻前,拾起一只酒盏,轻轻晃动,酒光映在他眼底,仿佛一簇冷焰。
“为博声名,不惜亲冒矢石……呵,真是可笑。”
他抬手,轻轻抛出酒盏,听那清脆的碎裂声在空中炸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阴鸷笑意:
“既然如此,就让他死在名声之中吧。”
冯忠屏息,低声问:
“王爷,可要立刻部署?”
“部署?”
萧业轻轻一笑,抬眸,眼神幽冷,似有刀锋在其中闪烁。
“早已部署。”
他缓缓抬手,指尖落在案上的地图之上,轻轻一点,指甲划过京城,再落在北境,低声吐出一句话:
“待他一离京……京畿之内,风雷自起。”
三日后。
京郊大营,旌旗如林。
晨雾未散,天边染出一抹冷金。
号角声自云间滚落,震彻山河。
誓师台巍然高耸,朱漆映日,金龙盘柱,威严肃穆。
台下,铁甲森列,战马嘶鸣,刀光映日。
三军列阵,旌旗招展,赤红如火,猎猎作响。
京城百姓,黑压压一片,远近皆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