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郭芷轻声开口,“我们不能只靠娘娘。”
“香山七子那边……我得亲自跑一趟。”
郭仪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你要去找他们?”
“他们如今连个正经官身都没有了,有些人还被贬了外职,有些正处冷司静调……”
“你这一趟,只怕——”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
郭芷直视父亲,眼神透着清醒的光:
“他们不说话了,是因为寒心。”
“但如果让他们知道,还有人没放弃,他们未必不会再出声。”
“父亲,咱们不能让他们全都冷了。”
郭仪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只叹息一声。
“你若要去,就换件衣服,披件狐裘。”
“外头冷。”
“天也快亮了。”
郭芷点头,利落转身进屋。
火光微动,她背影纤细,却分外坚定。
郭仪站在廊下,目送她远去,良久未动。
风吹起他鬓边白发。
他低声喃喃:
“老许……老霍……”
“香山的火,还未全灭。”
永昌坊,青崖酒肆。
夜已过半,街巷无人,坊门早闭。
唯有这处酒肆二楼尚灯火未灭,纱窗半卷,随风飘动。
室内案几成围,几盏琉璃灯投下柔和光晕,映出三道身影。
元无忌斜倚窗边,一袭淡青袍略显凌乱,面前酒盏斟了又空,桌上已堆了三四只空瓷壶。
王案游坐得最不安分,时而倚桌,时而起身踱步,眼角眉梢皆透着抑郁与不甘。
长孙川则静坐窗下,一手轻握杯盏,神色平静,然眼中却也难掩疲色与沉意。
三人无语已久,只余杯盏相碰、风声穿楼,仿若连这间酒肆都压抑沉闷得喘不过气。
“他到底……”王案游终于低声开口,“是忘了我们,还是看轻了我们?”
元无忌没有回头,只抬手为自己又满上一盏清酒。
他饮得慢,眼神却冷得像这深夜的风。
“也许他不是忘。”
“只是觉得……我们,不值一提了。”
王案游听得苦笑一声。
“哈……不值一提。”
“也对。”
“香山七子,如今成了七个笑话。”
“你说这朝廷也是怪。”
“改风补缺,本是新政启用贤才的好时机,我们三个,莫说得官——连个主事之缺都轮不上。”
“我不图高位,我就想当个正经能出声的郎中都难!”
“可林志远那条狗,倒是连自己亲戚都塞进去了。”
“我们几个呢?”
“只因和许中相、霍相他们往来过,就成了‘旧派余孽’?”
“真讽刺啊。”
元无忌低头默然,指节轻敲桌面。
沉声道:
“你被调去枢密文案房,是被挤出来的。”
“我原先留在礼部,前月递了三份书章,全部退回,还说‘言辞偏激’。”
“至于川儿——”
他抬眼看向长孙川,“你本该去国商监,被谁压了?”
“王擎重亲表的‘贤才’,对吧?”
长孙川唇角勾起一抹讥笑,淡淡道:
“没错。”
“一个连商为何物都不懂的小子,居然压了我大尧第一商才。”
“就因为他是新党吏部‘扶持对象’。”
“他们说我‘名声太重’,易引旧士心归,不利清洗。”
“清洗?”
她冷笑一声,眼中终于有了几分怒意。
“朝堂不是大澡堂,清什么洗?”
王案游一听,忍不住将扇子狠狠拍在桌上。
“到底谁在搞党争?”
“我们这些人,是党吗?”
“是官吗?”
“是你死我活了吗?”
“可他们就是把我们——扔了!”
说着,他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砸下杯盏,低声骂道:
“他萧宁也是!”
“起初我们出策、献谋、帮他驳章、写奏本子,他可不是照用不误?”
“如今倒好,真到了封官的时候——他身边全是林志远、王擎重那些‘新才’。”
“我们?”
“一个个打发去做什么‘参诵抄写’、‘外调文吏’!”
“都不用说出口,谁不知道我们被他‘收拾’了。”
长孙川没有说话。
她低头轻抚着杯口,神情无波。
可元无忌知她心里也不好受。
她不是在意官职的人。
可长孙川向来自持于香山清誉,如今却被人扣上“旧派流余”的名头,连才名都被当作“危险因素”来对待。
这对她,才是真正的羞辱。
良久,她轻声道:
“也许……他真的不记得我们了。”
“他如今是天子,坐在龙椅上,看的是江山社稷。”
“我们不过是他求学时的‘故人’。”
“‘故人’,而已。”
王案游沉默了。
元无忌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像是一道久蓄的锋刃,缓缓看向窗外那轮被云遮住的月:
“可我们不是为了什么‘旧人情谊’才帮他的。”
“我们也不欠他。”
“当初帮他,是因为我们信他。”
“信他与众不同。”
“信他不是那种只会听马屁、信权臣的傀儡。”
“信他能为这大尧开一条新路。”
“可如今……”
他一字一顿地说:“他却亲手,把我们打出了那条路。”
王案游冷笑一声。
“是啊。”
“我们帮他修了桥,他自己过了,却把桥烧了。”
三人无言,风吹入窗,烛火微颤。
许久,长孙川才抬眼望着他们,语气极轻:
“你们……还愿意信他吗?”
王案游一怔。
元无忌没有立刻答,只静静望着她,半晌后缓缓开口:
“愿意不愿意……不重要了。”
“但我们该想一想——接下来,我们还能做什么。”
他目光沉定:
“若他真的已被新党控制,那我们该反击。”
“若他是在借势压旧,为后手布局……那我们至少得保住还愿相信他的人。”
“别等到许中相真被罢了,我们才想动。”
“到那时,我们就真的,连上朝的资格都没了。”
王案游点头:“行。你说怎么办?”
元无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等一个消息。”
“若他真要罢许中相——”
“那我们,就一起上书。”
“就算不被听,也要让全天下知道——”
“香山七子,不是哑巴。”
长孙川望着两人,眼中神色终于微动,轻声一笑:
“好。”
“我们这一次,赌他一次。”
“也赌——我们还不是废人。”
三人重新斟满酒,举杯对酌。
烛影之中,三盏酒光交错一处。
谁也未语。
可那杯中倒映出的,早已不是酒色——
而是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一线希望。
酒肆二楼,灯火未灭,三人酒意沉沉,案上寂然无声。
楼下忽有轻疾脚步响起。
长孙川眉头轻蹙,转眸望向楼梯。
只听门帘一掀,一道熟悉的倩影踏风而入。
“郭芷?”
王案游一怔,酒意顿褪一分。
郭芷披着狐裘,气息微喘,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三人。
“你们……总算还没散。”
她目光扫过几人,眼神中带着未褪的焦灼。
元无忌缓缓起身:“你来了?怎么样?郭大相入宫了么?可是…带来了什么消息?”
郭芷点头,直言不讳:
“父亲刚从宫中回来。”
“今夜他深夜冒着忌讳入宫,求见了皇后娘娘。”
三人闻言,神色各异,唯独长孙川眉心略动。
王案游试探道:“所以……娘娘答应了?”
郭芷深吸一口气,郑重点头。
“嗯。”
“她说,明日,她会与陛下当面一言。”
“她会问他:‘你所行之事,是否仍为天下。’”
酒肆一时寂静。
元无忌手中酒盏轻轻顿在桌面,发出一声沉响。
王案游坐回原位,苦笑一声。
“娘娘说这话……倒还是那个卫清挽。”
“可惜……”
“她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把萧宁打一顿的小师妹了。”
郭芷未答,只望向他们。
她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如今那个坐在金銮之上的人,不是书院旧窗,不是战中旧友,而是天子。
皇后再亲,也不过一言之力。
“我知道。”她语声微涩。
“这也许救不了什么。”
“可至少,她愿说。”
“总比我们这群人,在这儿干喝酒强。”
王案游“哼”了一声,没再反驳。
他低头重新斟酒,却灌得比方才更快几分。
长孙川静静望着窗外夜色,忽然轻声道:
“还记得她那年进书院第一天?”
“你们几个拦她在院门口说——‘书院不开后门’。”
“结果她当晚就爬墙翻了进来,把元无忌的《礼注》全改成了她写的诗。”
元无忌低笑:“我那一册到现在还没换。”
郭芷眼角一动,竟也忍不住轻笑。
那是旧日。
最轻、最暖的旧日。
王案游抬起头,望着案上余酒,终于吐出一句:
“但愿她这次,也能翻一次墙。”
元无忌轻声:“最好……能翻进那座宫城。”
“能翻进他那颗心里。”
郭芷望着三人,许久,才低声道:
“我信她。”
“也信……你们。”
三人不语。
唯有烛影摇晃,映得几道微动的剪影,在这一方沉默的夜里,悄悄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