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前,天光将明,宫钟未鸣。
整个洛陵皇城早已从沉眠中苏醒。
太和殿前,数十丈的丹墀广场空旷而肃穆,丹石被晨露濡湿,映出一层水光。
随着宫闱初启,禁军列阵而出,肃立于两侧,甲胄轻响,铁戟森然。
风不语,鸟不鸣,天地寂然,仿佛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这是改风日。
大尧历代沿袭至今的天朝大典,一年仅一次,举国上下瞩目。
所谓“改风”,即“改政之风”,是天子御下、颁令、革弊布新之大典,其日,百官入朝,听君宣策,读年诏,立新规,举善贬恶,宣天下之纲纪、律条、政令与改革之意志。
一纸诏书,可抚百姓之苦;一言妙策,可动万方之势。
而今年的改风日,却又尤为不同。
过去一年,大尧几陷亡国之境。
北境战乱初起,党争撕裂朝纲;左相叛乱、孟党谋逆,接踵而至;四王并起,诸侯割据,山河烽烟四起;兵溃民乱,国基震荡。
如今,战虽止,乱未息;火虽熄,灰犹热。
今日之改风,非但为政纲之定,更为社稷安危之断。
金銮殿前,百官陆续到齐。
一身朝服的官员分列殿前广阶。
左文右武,按九品十二级各就其位。
尚书台、礼部、户部、兵部、大理寺、太常寺、御史台、少府监等部官员齐聚。
诸卿侍郎、给事中、监察御史、典仪使、吏部考功郎……皆如赴敌。
无一人敢嬉笑,无一人敢失礼。
所有人神色肃然,甚至连朝靴声都被殿下青石所吞。
“改风日……终于到了。”
有低声私语自武官列中传出,却也立刻归于寂静。
这一刻,无数目光悄然扫向那高踞朝列之上的皇座——却仍空空如也。
朝门两侧,黄门内侍已整装待命。
紫金礼旗肃然垂立,金铃不动,气氛压抑如暮云低垂。
广阶之下,有文臣低声道:“这一年之乱……怕是百年未有。”
“而今改风若无对策,百姓心恐难安。”
有人回道:“只愿陛下今日,不是空口唬人。”
又有人皱眉:“陛下毕竟年少,又以武闻名,治国一道,未曾真正展露过手笔。”
“能否承起这天子之责……难言。”
“即便有心,若无人辅佐,有意也成空谈。”
“不如我们自上陈策,助其布新?”
“此言有理——朝中贤士众多,今日若人人都能上一道良策,或许可为陛下所用。”
一阵低语之后,几名官员交换眼神,暗自点头。
此刻,他们心中对陛下的信心虽未全失,但真正能否“以笔治天下”,无人敢断言。
他们知道,陛下能以剑御敌,却不知能否以策驭国。
巳时将至,钟鼓未响,天光如洗。
今日之洛陵,天清无云,日色明朗,却无喜气。
朝堂之上,一如风暴来临前的静默。
文武群臣立于丹墀之上,仿佛是森然石像,静等君来。
某位中列官员暗自擦拭额头细汗,低声道:“我昨夜观天象,今晨北星转明,似为不吉。”
旁人却轻声反驳:“未必。”
“我观紫气东来,瑞光拂云,反为大吉。”
两人互望一眼,却皆不再言语。
因为他们都知道,真正的凶吉,不在星辰,不在气象,而在即将到来的——那个人。
他既是帝王,也是赌注。
太和门内,黄门一声长呼:
“——陛下驾到!!!”
这一声,如山雷炸裂!
一瞬之间,百官齐跪,万靴齐响!
“恭迎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座洛陵皇城,文武百官,万口齐呼!
他们的声音,穿过九重宫门,穿过苍玉天街,穿过百年王朝的山河记忆!
无数道目光投向朝门之外!
——今日改风!
——万众瞩目!
——风雨欲来!
天子,萧宁,至!
随着太和门的金銮殿门缓缓开启,一道身影由高阶之下,沿御道步步而来。
他一袭黑金朝袍,纹饰繁复如水波剑浪,衬得整个人身姿修长、气息沉稳。眉眼间英气逼人,眸光似霜似火,举手投足间俱是风雷不动的沉凝威势。
那是被火焰灼烧过、从万军中生还的帝王。
即便未语,未怒,未笑,但当他自光影间走出时,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一同跨入金銮殿。
——肃然无声!
百官跪伏在地,不敢仰视,只听得那皮靴踏阶之音,如沉雷落地,一步,便震住八方!
萧宁缓缓走上九层龙台,俯瞰众臣,神情平静,唯眉眼锋锐如剑,眸光扫过之处,便让不少人心头一凛。
“起——”
随着御前内侍一声唱和,百官齐起,齐刷刷垂手肃立,目光望向那道端坐于金龙之上的帝影。
“朕登位三年,凡事多有不安。”萧宁的声音,终于响起。
不大,却清晰入耳,稳重、沉静,如寒潭投石。
“今岁一乱再乱,百官惊、百姓惧、国脉动荡,朕有责。”
“今日改风,布政颁策,诸卿有言,尽可直陈。”
此言一出,百官轰然响应:“谨遵圣旨!”
朝会,正式开始。
站于朝列左侧的户部尚书——一位面白无须、身形略显清瘦的中年官员,立刻走出班列,拱手而拜:
“启禀陛下,臣户部尚书,谨奏今日六策,以应天下之变。”
萧宁微抬手:“讲。”
林志远取出卷轴,展开,大声宣读:
“臣等建议,一:全国复查户籍,严定丁口,防逃亡漏税。”
“二:整肃坊市税制,改徭役为折银,厘清百户之赋。”
“三:重修田亩图录,收归地契,设‘九司之局’,调地调税,量产归数。”
“四:开设‘边贸通关’,允北地、南交、海邦三地贸易互通,以补国库。”
“五:设‘吏审堂’,专察地方吏治,年终以功劳定官位高低。”
“六:废部分州县直辖制,改为‘封总令制’,统筹赋税,由朝直收。”
语罢,林志远俯身高呼:“臣等以为,此六策可收弊政、兴国计、固疆域、补财政、整官府、定纲纪。请陛下裁定!”
朝堂一时安静了下来。
众臣面色各异。
左列中,一众中低阶文官纷纷微点头,似觉颇有道理。毕竟这些条文听上去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确有治国之貌。
但右列之中,几位朝中重臣,却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中相许居正、右相霍纲、大相郭仪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交换了眼神,彼此眼底皆是一丝深沉担忧。
他们不是没听懂林志远的条文——恰恰相反,他们听得很清楚,清楚得让人心寒。
这些所谓的“六策”,虽表面说得冠冕堂皇,实则——
处处皆设权力之机,暗藏利益分割之道!
封总令制?不过是地方权力再次归入中心之手,便于人事安排。
“吏审堂”?听来是整吏,其实是变相设权,以“考核”之名,掌生杀之实。
至于“九司之局”?这分明是绕过原有律法,重建赋税系统,新建权力节点,便于——中饱私囊!
此人,林志远,正是如今朝中最为活跃的新党成员。
而新党之首——
便是吏部尚书王擎重!
吏部本就位列三省六部之最重,掌官职、调任、考绩、升迁、黜退。
王擎重在位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过去因孟党、穆党压制,一直未显声色。如今两党皆亡,王擎重坐拥吏部,暗中结党,新党声势之盛,已隐隐成势。
——林志远,便是他最锋利的一把“笔”。
新党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
“官从人走,利随权来”。
听上去都是实策,实际上全是“为自己人铺路”。
许居正等清流派出身寒门,讲求节俭为政、清正用人,一向反感此等行径。
只是眼下……
这份“六策”,实在包装得太巧妙了!
若是贸然反驳,难免落人口实,说他们阻碍革新、固步自封!
许居正眉心紧蹙,心中暗道:“这等文字,看似整肃,其实不过是披上新衣的‘掠政行私’。只怕……若让陛下采纳,后患无穷。”
霍纲也低声咳了咳,斜视一眼身侧郭仪,小声嘀咕:“这林志远……是王擎重手笔吧?”
郭仪没有回应,只微微颔首,眼中愈发凝重。
“我思虑许久,才察觉出其中三处陷阱。”霍纲咬牙:“可那小子不过一炷香就全讲出来……”
“陛下若非早有谋算……便是要被糊弄过去了。”
“真看不透他啊。”郭仪低声叹道。
清流三公互望之间,心头俱沉。
——今日之改风,已非单纯之朝会,而是一场真正的博弈!
对他们而言,不只是陛下听策这么简单。
而是:
陛下能否明辨忠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