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是我的狗。”
他的声音里,忽然有了一丝力气,也多了一股要把自己也搭进去的狠劲。
赵九把耳朵凑得更近了些,能闻见曹观起身上的血腥气,混着一种将死的腐朽味道,却又被他自己的体温捂得有些温热。
“伏良、贾重,张叶……”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就像是亲手揭开一道自己身上的旧伤疤,皮肉翻卷,能看见里面森森白骨。
“曾经……我真把他们当朋友啊……”
他忽然笑了。
“哈哈哈……”
他的身体随着笑声剧烈颤抖,那不是冷,也不是怕,而是一种濒死前极致的亢奋。
他要用这些腌臜事,自己的腌臜命,去换那几个人的命。
他要点燃一场火。
而他自己,就是第一根柴。
曹观起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渐渐清晰起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笑意:“让他们来杀我。你们……才能去杀了他们。”
赵九凝视着他,凝视着这个几乎疯癫的少年,没有说话。
曹观起颤抖着的手臂抓着自己的膝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破碎的苦笑:“我觉得……我这条命不该就这么折在这儿,你说呢?”
赵九还是没有回答,沉默着,像是在思索一件很遥远的事。
曹观起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手持强弩的伏良身上,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块早已刻好了名字的墓碑。
另一边,裴麟的视线与赵九在昏暗的空中轻轻一碰,随即分开。
有些事不用说。
懂了,便是懂了。
这是一个用命才能换来的机会。
一个死人,给活人递过来的刀。
桃子扶着曹观起,像是搀着一尊随时会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身体摆正,让他能正面望着那群曾经的追随者,如今的背叛者。
曹观起深吸了一口气,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煞白的脸上,竟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笑了。
笑声沙哑干涩,像两块糙石在相互摩擦,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石洞里,剐着所有人的耳朵。
“伏良。”
曹观起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不轻不重,刚好敲在四个人的心坎上。
伏良的身子猛地一僵,那双野狗般警惕的眼睛里,瞬间凶光毕露,死死盯住曹观起。
“狗的记性,是不是都不太好?”
曹观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像是在跟老友说一件陈年旧事,空洞的眼睛望向前方,双手扶着膝盖,身体微微摇晃着:“我记得,你胆子最小。你娘在我家扫茅房,你跟着我,我让你进屋里睡,天上一打雷,你就准得尿裤子。然后啊,就钻到我的床底下,抱着我的腿,像条没断奶的小狗崽子,呜呜地哭。”
伏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转青,再从青转紫。
他握着强弩的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
强弩是他的尊严,他刚刚得到了尊严,现在决不允许任何人将它玷污!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被刻意压抑住的骚动,像是风吹过坟岗。
“还有你,贾重。”
曹观起没看见伏良的反应,自顾自地将那两个黑窟窿转向了那个提着大铁锤的壮硕少年。
“你娘……是不是为了给你偷个饼,才被活活打死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剔骨刀,不偏不倚,正正扎进贾重心中最软、也最疼的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跪在我家门口,磕头磕得满脸是血,就为了求我赏你一个冷馒头?”
贾重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蛮牛,两眼赤红。
他手中的铁锤,被攥得咯咯作响。
“你们……”
曹观起的声音陡然拔高,嘲弄和轻蔑,没了掩饰。
“少爷我心善,养了你们这几条狗,现在是不是以为少爷瞎了……就没用了?”
他的声音在石洞中回荡,一字一句,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伏良和贾重等人的脸上。
“少爷不忍心你们死,不是因为你们多重要。是因为少爷过不起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曹观起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娓娓道来,像一个讲故事的老人,带着如沐春风的从容。
赵九却从他平静的字里行间中,听到了某种东西彻底死掉的声音。
他想起了二哥赵衍。
二哥下跪的那一刻,是不是那种东西,也死了?
曹观起苦笑着,笑里夹杂着悲哀和后悔。
他没有后悔救了他们,而是后悔醒来的晚了。
“少爷叫你去要饭,你顾脸面不肯做,叫你去拉车,你没力气不能做,叫你去偷去抢你没胆量你不敢做。你读了三天书,自己的名字还写不明白,就自诩满脑袋的仁义道德,天地良心!这个不敢,那个不肯,饿死了妻儿,害死了老小,你不就是怕?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失败,宁可跟着别人混吃等死怨天尤人感叹世道不公,都不愿意拿起手里的东西去拼一番天地!你是人?哈哈哈哈……少爷双目无物,天地不怕,你手中拿着什么?尽管招呼来,你看看少爷会不会怕你分毫!”
伏良再也忍不住了。
他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
“你找死!”
他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羞辱而扭曲变形。
他猛地举起手中强弩,乌黑的弩身,森冷的箭矢,直直对准了曹观起。
桃子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就要拉走曹观起,却被他一把推开。
曹观起的脸上,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即将到来的死亡。
“来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着,声音决绝。
“杀了我!”
伏良的眼睛,刹那间被血色填满。
他扣动了机扩。
“嗡——”
一声刺耳的弦响,撕裂了石洞的死寂。
一道乌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出,直奔曹观起而去。
曹观起没有躲。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噗!
箭矢并未射中他。
怒火,是这世上最会骗人的东西。
它烧掉了伏良的准头,也给了赵九和裴麟一个用命换来的机会。
箭矢深深钉入他身旁的石壁,箭羽兀自颤动不休,发出嗡嗡的悲鸣。
怒火烧掉了伏良的准头。
就在箭矢离弦的那一瞬,裴麟的身形像是融进了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赵九也动了。
他拖着那条伤腿,却像一头下了山的饿虎,猛地扑向离他最近的贾重。
饿虎扑食,从来不讲道理,只讲生死。
贾重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他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的铁锤,只觉得胸口一凉,像是三九天被人灌了一口冰雪。
他低下头,看见一截沾着血的刀尖,从自己胸口透了出来。
他脸上满是茫然与不信。
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裴麟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另外两名少年身后。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片酒坛的碎瓷,边缘锋利如刀。
瓷片是冷的,血是热的。
噗!
噗!
两声闷响,像是熟透的瓜果被戳破。
那两个少年,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便捂着喉咙倒在血泊之中。
鲜血从他们指缝间喷涌而出,像是两条红色的泉。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
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场中只剩下那个手持强弩的伏良,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脸上是来不及褪去的狰狞,和刚刚爬上来的惊恐与茫然。
他手中的强弩,此刻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可笑。
他想重新上弦,可那双手却抖得根本不听使唤。
那只装着备用箭矢的箭袋,在方才的混乱中从他腰间滑落。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那个一直死在地的姜东樾手边。
姜东樾的手,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蛇,猛地探出,一把抓住了那个箭袋。
然后。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
现在。
他有了新的箭。
而这洞里,也有了新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