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出狂言!”
声声指骂,喧哗盖过了台上的黄梅调,段昇在后边狂扯他的的袖子,虞兰时冷眼一扫:“我在诸位眼下登不上台面,诸位在定栾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东西?封王侯者,功爵可继。百代千代,传的是她的功绩,承的是她的姓氏,干尔等何事?莫说尔等区区地方官员,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便是你位至一品登上王都庙堂,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掷地有声,全场瞠目结舌。等到反应过来,那个大放厥词的人已被段昇扯去外头,消失在穿梭的人群里。
“人呢?人呢!我必要把他抓起当众鞭尸!”
“好个段昇的表兄,果真是一家人!”
“段昇算什么?你我联合起来,段家也护他不住——”
——
无人一角。
“表哥啊表哥,你这玩的又是哪一出?虽说那群人不自量力,但定栾王与你非亲非故,你何苦为此和他们结仇?”段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狂躁,哭笑不得,“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发脾气,但我宁可见不到,你可知场上坐的都有谁?闵善他爹闵阿,是连州都督,还有那……我就应该在你摔杯子的时候就拉你出来,我爹又不在城中,万一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段昇在原地转来转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转头一看,却见虞兰时面色不改,更是焦急:“你方才说他们区区地方官员,可你身无官位,二无庇护,他们想碾死你不说是一根指头,十根指头也尽够了,你——”
一声鸣锣,恍若惊雷。
一石惊起千层浪,此间丝竹渺渺,人声喧哗,都被压下。
二人正站在临窗俯瞰,从湖心楼阙直铺而去的石路,如一柄银白长剑劈开镜湖,贯去天际。
又一声鸣锣。
夕阳半陷山岚,一线乌金将山湖割裂,彼端山影巍巍,这端金光漫湖。
长剑尽处,两列银甲骏马从山头阴翳下踏出,踏过明暗一线,踏入金光粼粼的镜湖,风驰电掣往湖心而来。
骏马开道,披甲护旗,一架由四匹高头骏马驱拉的枣红车轿纵行其中。
满湖金色中如一滴鲜艳的血珠,刺入所有追望的目光。
“是谁?”段昇喃喃问,转头看虞兰时。
他在笑。
桃花别霜,唇红齿白。
第72章 勾水月(二)
黛色楼阙,银白镜湖。
被冷铁包围其中的枣红马车踏碎一地金银,马嘶风停后,帘幕跌宕翻卷不止,从内走出一道更为浓郁的朱色。
车马停处离窗台隔了数十玉阶、重叠丈高庭墙,与楼阙中所有观客,仿佛离了天上人间的距离。
他们是俗不可耐的凡尘,她是踏入人间的天上客。
耀眼的朱袍如风中狂蝶,猎猎歇了她一身,起落的翅尾搅起巨大的漩涡,搅进数不尽的注视与惊叹。
长长的红色的冠带乱舞,随她仰头看来,与金辉一道将那张面容,切割出刺眼的艳影。
——
以朱色身影为首的队伍沿着高阶迤行而上,终于被窗下的墙柱挡住,再看不见。
段昇目瞪口呆:“那、那不是……”
逢月庭南墙下的惊鸿一瞥,乱作了他少年初心的一番梦里迷雾,又戛然而止于血亲情分的取舍。却于今日再次出现在面前,尽管距离过远不能辨清十分面容,但也尽够了。
都怪红衣太艳,光线太好,斯人太过引人注目。甚至要恨起自己的眼力看得这么清晰,抓到了一点细思极恐的由头,段昇猛打寒噤:“表哥,她,就是那位定栾王?”
虞兰时的目光久久落在窗外,追着再看不见的人影。
金色的余晖游弋在云水蓝上,游弋在下颌的拐锋处。温暖的色彩盘桓他灼丽眉目,将那一二分冷清显出十分来。
没有回应。
段昇不蠢,相反,氏族官场的利益之交早已将他卷入其中,一点则明:“当时在你院子里看到的就是她,她为何会出现在你的院子,你这一趟来裘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联想起虞兰时突然下定的裘安之行,入城后说要寻人却不肯透露出半点底细,千丝万缕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起来,将段昇的脑袋和舌头全结成乱麻:“舅舅可知道这件事情?”
虞兰时转过头,望向他,吐字轻慢:“你说呢?”
段昇一怔,顿时明了:“那就是不知道了。也是,若是知道,舅舅如何会放你出来。”
虞之侃向来与官家划线泾渭分明,便是连他段家,也仅仅维持了姻亲两头,不往里再牵连瓜葛。在如今官商勾结成势的世道撇得这样清,无非是择了条明哲保身的路子。
这条路,虞氏走了几辈人。
小官小吏牵扯不大,但那是一州的当权者。只此一提,无需深思,已教人不寒而栗。
“表哥你糊涂了啊,若是舅舅知道你与这等人有关联,怕是……我且听父亲提起几句,她分明就是冲着乱局而来,不会善罢甘休!和这样的人来往,你——不行不行,我不能看着你继续……”段昇说话急急,突然又想起什么,停住了,嘴唇颤抖:“那么今日你来赴罗孜这场宴会,也是为了她是吗?”
不需要答案,段昇恨不得把前两日的自己乱刀砍死,再不能说出那些令他此时后悔不迭的话。
——是罗孜那小子得罪了贵人被他爹逼着摆的。偏偏他还不知悔改,要在宴上再搞些什么腌臜,让那个什么什么……定栾王,对,定栾王下不来台。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罗孜在那一日突然上门,滔滔不绝的一堆污言秽语。字字句句将刀锋指向,那个当时段昇以为是个不相干的人。
当时听得的两耳热闹,如今回想起来,哪里是不相干?就连今日这场宴席的请帖,分明就是递给他二人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