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重物砸落,虞兰时踉跄跪倒在地,看到一队官兵踩溅着舷梯上的血飞快跑上来,人群之外,今安收弩,面无表情看他。她身后黑发红缎飞舞缠绕,一船冷铁与哀嚎,漫天璀璨阳光倒落江面。
黑暗淹没。
——
虞兰时醒来时,泊停了十四个时辰的大船已重新起锚返航。
还是那间东南房,帐缦围拢,满室静谧,床边趴着个两颊软肉鼓鼓的小娃娃。
小娃娃正是辛木,虞府主事管家辛管家的小孙子,恰是机灵好玩的时候,就是机灵得过了头,被辛管家提到虞家夫人的面前,荐给公子当个小书童。
说是当书童,其实是磨性子。那可就太磨性子了,一年多磨下来,把个活泼的小娃娃磨成常常皱眉苦脸的小可怜。小可怜常常在背后嘟囔公子难伺候,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也不听那也不听,整天只会瞎折腾。
可在黑匣子似的船舱里又冷又饿地被绑了十几个时辰后,小娃娃突然又觉得,公子往日瞎折腾害他喝苦汁的许多事也不是那么罪大恶极了。甚至,偶尔拂过他头顶的衣袖,有些香又有些暖。
小娃娃睡梦里被白天见到的流血惨状惊醒几次,刚刚还窝在杨嬷嬷的怀里圆眼包着泪地呜咽了好大一阵。
杨嬷嬷端着刚熬好的药再进来时,欣喜看到昏睡多时的公子已经醒了,辛木正埋在他袖子上抽抽搭搭。
劫后余生。
江寇们全都收拾绑起后,官爷便将被关的几十人都放了出来,大家除了饿几顿受了些惊吓,没有受到什么大伤害。就是昨日遭劫时死的几个护卫实在枉死,尸首早前被丢下了江,定要好好打捞收拢尸骨回去立冢。
幸好,前来救人的兵爷来得快。杨嬷嬷合掌默念了几声老天保佑,转头看见自家公子脖上包着的纱布又红了眼眶。
虞兰时听完这些,后知后觉地捂上心口。身上鞭伤都是烧灼难忍,但这处以为是被索命的痛处最是惊心。
他昏迷前,看到那点击中他胸口的锋芒叮啷落地,滚去了栏杆边缘晃晃悠悠停下。是一枚银扣,是她穿那身不合身的赭红长袍时,用以系在腰间固定腰带的扣子。
虞兰时兀自发了一会怔,声息都轻下去,吓得杨嬷嬷连连叫唤。却听他忽然问了句:“嬷嬷刚进来这间房时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这话问得奇怪,杨嬷嬷环顾了下遭贼一样破烂得不行的舱室内,细想了番,“当时兵爷领我进来时,只有公子一人在此昏睡着。”
“可有人进来找过我?”
事实上除了杨嬷嬷刚刚出去拿药的一刻多钟,其余时候都没有看到人进出。问守在床边的辛木,也是摇脑袋。杨嬷嬷解释说护卫都被兵爷分配去收尾了,少数几个吓得厉害的回去休息,剩余的奴仆被她安排煎药整理等等。
虞兰时显然不是在问这些。
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登时煞白下来,吓得杨嬷嬷忙忙便要过去扶他躺下,“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病又犯了?这些天杀的贼子实在可恨极,将公子害成这个样子,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该得多……”
虞兰时拂开了杨嬷嬷要搀扶他的手,说没事。可他当即掀被下床的动作实在急躁,杨嬷嬷从未见过他这样,公子心性向来最是清寡冷淡,哪怕是平辈人都在惹猫遛狗的年纪,他也只冷着一张唇红齿白的脸说不与之为伍。
莽撞粗劣等等这类的词从不与他挂钩,何况身上还受了许多伤。平白无故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江上一如昨日的近黄昏之时,眼见心境却是颠倒个天地。
甲板上聚了许多人,离得远,人影面目不清晰,只能凭衣着身形辨认。灰棕布衣的是虞家的奴仆护卫,着银灰统一制式的是来救人的官兵。这样齐整的颜色里但凡出一个杂色都是显眼。
但没有。
快要掉进江里的日头将人间一切照得红通通的,虞兰时看了几圈,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黑色看差成其他的。将甲板上的都看遍了,他甚至要下舷梯一层一层去找。
杨嬷嬷忙胆战心惊地拦住人,为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公子,你到底是在找谁呀?或许奴婢见到过,奴婢帮你找找。”
“是……”虞兰时眼里的光亮起又暗下。
他只知她的名字长相,连她从何处来是不是洛临城人都不知道。她的出现与行迹皆是诡异,哪里都无法自圆其说,若是她真有来历苦衷,不能轻易暴露人前,他又怎能置她于那种境地。
不能赌。
“无事。”
他连慌都不会圆,杨嬷嬷怎么会信,只能斟酌他的脸色安慰道:“刚刚有两艘船的官爷先走了,那位会不会已经坐船跟着先走了呢?公子放心,回去奴婢便禀告老爷去寻,你且好好先休息。”
虞兰时心想:下船后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
日暮西垂的江渡口,大船落锚。
在此之前,定栾王剿寇大胜的捷报早已有人呼喝传遍岸边。拥挤围观到江边的人数还胜过去年上巳节那天。
“再不是像之前连州兵那样虎头蛇尾的罢,那些贼人是真被除了对罢?”
“那是,那可是定栾王,曾经……”
“船上那么多人,哪位是定栾王?”
“看,那些被绑着押下来的都是贼人,天爷呀这次是真的……”
秋色飘零,人头熙攘。
诸多看热闹乱哄哄中,真正为这场劫后余生切切痛哭欣喜的只有前来接船的虞家人。
辛管家带人抬轿等在渡口最前,他提着灯,在天光黯淡的暮色中犹如一盏照破冥河虚妄的引路灯。
脚下的逐麓江开始倒入墨色卷起夜风。
虞兰时在踏上不再颠簸虚浮的实地时,甚至有一些荒谬的不适感。
辛管家迎上来,“太好了太好了公子,平安归来否极泰来!老爷夫人正在府中等你,夫人实在受不住风寒,老爷只得一起陪在府中。他们担心得很,还好还好……”
惊喜交加下,连一向沉稳寡言的人都控制不了情绪激荡,边说着边请虞兰时上暖轿,要快些回府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