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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四封红蜡信(1 / 2)

离开西区水泵厂时,夜风像一桶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水,从巷口直泼下来。铁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门闩落位的声音钝而沉,仿佛有人把一个**按在他们背上。厂区的灯又亮了,孤零零像几只不好意思的眼睛。可他们谁都知道,有一整个小时已经被挖走,像从时间的地基里抽掉一块木楔,脚下的石板都因此轻轻下陷过。

港口方向隐约传来钟声。卡芙没有回头,她把兜帽拉上,声音压得很低:“去钟楼。冷备先做两份。”

这座城市的港口边有一座空心钟楼。它原来属于一间早被改作仓库的小礼拜堂,塔身砖缝里长着细苔,钟体被盐风舔得失了亮。白天它是游客的背景板,到了夜里,它才恢复作为钟楼的本职:把风灌进内腔,再用金属的喉咙把城市的每一声细小的叹息,推回海里。

他们穿过两条胡同,踏上一段被海潮泡软过的台阶。钟楼的侧门没有锁,门把手凉得像从水里捞出来。楼内很暗,但并不全黑。高处有风漏进来,把一缕月光在墙上拉长,像一条半透明的布带,从回廊一直垂到塔心。

米莎先点了灯。小油灯在她掌心“呼”的一声活了,灯焰一寸高,像一朵矜持的花。光线一扩散,钟楼的内壁露出斑驳的壁画,圣者的面目被潮气磨得模糊,只剩下手势还清楚:执烛、侧耳、闭口。三种姿态,一幅接一幅,像给后来者留下的不言自明的指引。

“这里可以。”米莎把灯放在塔基的石座上,展开一块蜡布,把从工地带回的所有纸张一件一件摊开:泵机群的频谱曲线、节点标红的蜡纸、那片写着“节点序列:E-3”的金属叶片的拓印。她从包里取出两卷厚蜡纸和一支细木炭笔,开始做副本。她的手极稳,每一笔都像踩准了看不见的节拍。

卢瑟没有立刻坐下。他沿着塔内的木梯往上一层走,木梯带着潮意,踩上去会发出细小的呻咛。塔心中空,风从上方落下来,像从一个巨大的瓶口倾泻。他伸手扶住栏杆,往上再走了两级,看见那口大钟的底部黑沉沉地悬着,钟舌像一条瘦长的暗影,静得像死物。

“不要敲。”卡芙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哪里,“这里的钟,不是给人用的。”

“我只是在想,”卢瑟的手没离开铁栏,“它今天有没有被‘维护’过。”

“它今天每一刻都被维护过。”卡芙抬起下巴,目光掠过塔心,“维护是它呼吸的方式。”

罗伊靠在石柱上,点了一支烟没点着,又把它叼在嘴角当支撑。他看着米莎忙碌,像在台下看一场排练。他忽然笑了一下,笑意薄到只剩形状:“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拼命做的这一切,可能从它的角度看,只是‘噪声’。”

米莎没有抬头,手下的木炭笔在蜡纸上走得很专注:“噪声也会留下痕迹。系统在消音的时候,最怕的恰恰是意外的频段。”

“罗伊。”卡芙叫了一声。她没有让他闭嘴,也没有接下他想挑起的那一点火星,只是像在点名,“看门。”

罗伊看了她两秒,耸耸肩,在门边找了个不靠柱也不靠墙的位置,背后空着,视野能把楼内和巷口都收入。他把手插进风衣的口袋,触到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骰子,于是就把它握在掌里,任由骰角在掌纹上戳出小小的记号。他有时候会用疼来确认自己是不是活着。

副本进行得很顺。米莎把频谱的主要段落转写在两张蜡纸上,又把“变调”点位按小红点标出。她用极细的刀尖刻了刻标识,让红点像小小的孔,透一线灯光。她把拓印叶片放在摊开的薄纸下,让那行“E-3”的字压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筋脉。最后,她把附则三的要点按条目摘抄在一张单独的纸上,底部留下空白。

“为什么留空白?”罗伊问。

“给它填。”米莎说得很认真,“既然它喜欢‘维护’,就让它在我们的文书里自证。”

卢瑟从塔梯上下来时,风从他大衣的下摆掠过,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搜身。他坐在米莎对面,把手电压在纸角,以免风把纸掀起。卡芙则把她自己的那一份小册子翻开。那不是局里的证书,是神界派驻时颁发给她的权限薄册。封皮是灰色,有一枚细小的银印。她用指腹去擦那枚印,银纹闪起,像一圈放得很小的涟漪。涟漪没扩散开,像是被塔内某种更大的“水”压住了。

“你也做一份?”卢瑟问。

“我做的是对照。”卡芙把薄册翻到一页空白,写下“港口吊臂E-1”,“纺织厂布E-2”,“泵机群E-3”,在每一项后面各留两行空。“我们在构一把钥匙,但这钥匙一开始就可能不是给人拿的。”

钟楼的空气忽然轻轻一动。不是风,是一种更像“呼吸”的起伏。油灯的火焰抖了一下,随即挺直。塔心里传来很轻的金石摩擦声,像是谁用指关节敲了一下钟壁,提醒一个走神的学生。

“来了。”罗伊说。他把没有点着的烟从嘴角取下来,塞回烟盒,整个身子像一根有弹性的弓弦,按住了自己不必要的动作。

米莎停下笔,按住了她刚写满的一页。她的指尖还沾着一点红点的颜料,在灯光里亮得像在呼吸。她把那页纸举起来,靠近灯焰看。纸上那些红点在火光背后变成了小小的亮孔,亮孔连成的线条像是在空气里画出一把非常简化的钥匙轮廓。

卡芙把薄册合上。她没有起身,双手放在膝上,像一尊刻意让自己静止的雕像。卢瑟把手电关了,光线少一点,耳朵就会更敏感一点。塔心的那口钟在上方沉沉地悬着,像一个不愿意表态的证人。

第一声来了。不是“嘀”。更像是把一根极细的金线从某个看不见的线轴上轻轻拉出。声音几乎没有音高,只有长度。金线拉到头,轻轻一顿,又松回去。第二声紧随,长度略短。第三声更短。像某种手工艺人在试探一根线的韧度:长一点,短一点,再短一点。

“它在试我们的记谱方式。”米莎低声说。她把刚才留白的那一页翻回来,在空行上快速记下三道短长不一的刻痕。她没有写字,只画痕。第三道痕很短,像一句话的句点。

卢瑟忽然想到什么,把手伸进内侧口袋,摸出那块被他折得整整齐齐的布。布上的齿轮纹在灯下显得深。裂口是干净的,像有人用一把极薄的刀片,从中心往边缘轻轻划了一下。他把布放在米莎标注过的蜡纸上,裂口的角度对着小红点拉出的线。几乎吻合。

“E-2与E-3之间差了七度。”他把布旋了一下,露出一个更小的角度差,“如果E-1加进来,是三十六度。”

“你在算什么?”罗伊问。

“构形。”卢瑟说,“这玩意儿不像是‘门’,更像是‘锁芯’。三块齿片拼在一起,才可能让某个机关转动起来。”

“转动起来之后呢?”罗伊盯住他。

“可能打开的是一条向下的路。”卢瑟把布收回去,“不是人走的那种。”

第三声之后,有一小段沉默。油灯的火焰静静地呼吸,钟楼里的空气像沉进了一口井。过了三息,第四个信号来了。这一次不再是线,而是一个极轻的“点”。点像在某块看不见的纸上敲了一下,干脆、冰凉。紧接着又是一个“点”。再一个。

“明码。”米莎迅速把点和刚才的线组合起来,像把一组小孩子拼图扣到正确的位置。她的眼睛在灯光里显得格外亮,亮得像把外界的所有光都扣进瞳仁里去了。

“读出来?”罗伊问。

米莎盯着那行泛黄的打字痕,缓缓念出来:“维护员在线”。她顿了一下,又读下一行:“询问:副本是否已经完成?”

空气像被无形的手捏紧了一瞬。

罗伊挑了挑眉,嘴角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听上去就像客服打来电话问我们,文件填好了吗?”

卡芙没有笑。她把薄册重新翻开,在“小字条款”的页角写下两个字:在线。然后在后面画了一道细细的横,像是一个协议中的签名线。她没有签。空着。

“问它。”卢瑟道,“谁是授权单位。”

“它不会答。”卡芙没有抬头,“这句在附则里本该由我们填。”

“那就让它自己填。”米莎把那页留白转了一个角度,对着塔心的暗处,“我们在此确认副本完成。请系统填入授权单位。”

空气没有立刻动。钟体像一块巨大的黑石,静静地悬着。风从钟口越过,落进塔心,带出一声极微弱的颤,像远远的、很小的一声笑。油灯的火焰长了一分,又缩回原来的高度。

“它填了。”罗伊靠在柱上,眯起眼睛,“用它的方式。”

米莎低头看那页留白。纸面没有任何新增的墨迹。可她把纸轻轻凑近灯焰时,纸背的纤维里仿佛浮出一圈更密的暗影,暗影像一枚印被盖在水里,慢慢渗出轮廓。她把纸倒过来,对着光,再翻回来,最后用指腹压了一下那一处看不见的“字”。纸纤维回弹的力度比旁边微弱。

“它在纸里写了字。”她抬起眼,“或者说,它让纸承认自己印过字。”

“读不出来也没关系。”卢瑟说,“我们可以让纸对自己作证。”

卡芙把薄册合上,把刚做好的两份副本各包两层蜡纸,再用细棉绳扎紧。她把其中一份交给卢瑟:“你带一份回局,走人多的街;另一份我带,走海边。”

“为什么分开?”罗伊问。

“因为它在数我们。”卡芙说,“每当我们重复一次路径,它就更容易把我们当作某种可预测的‘流程’。流程是压缩的前提。分开是让它多费点算力。”

他们正要起身,塔心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咔”。不是钟舌撞钟缘的声响,更像是一处小巧的卡扣刚刚扣上。卢瑟第一个反应过来,把油灯遮了一半光。米莎把所有纸一卷,塞进皮筒。罗伊握紧了那枚铜骰子,手心微微出汗。卡芙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的肩线下去了一点,像一个一直提着嗓子说话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句子的句点。

“它停止了。”她说,“它已经把它要的那一份带走。”

“带走?”罗伊挑眉,“你是说,我们在这里做的东西,它也有一份?”

“它不需要纸。它只需要我们在这里‘做过副本’这件事。”卡芙说,“行为本身就是数据。”

钟楼外的风忽然变向,从海面卷向城里。风穿过钟口,像一阵倒灌的水,钟壁里“嗡”的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卢瑟抬头,在钟体下缘看到一道细小的光掠过。那不是灯光的反射,更像是某种在金属中疾行的“电”。电在钟的厚壁内绕了一圈,没再出来。

“走。”卡芙把副本塞进外衣内侧,“别在一个地方久待。”

他们分两路下塔。卡芙与罗伊走向海边,沿着湿凉的堤提步快走。海潮翻滚,黑水像无数条并排的绸带,互相推搡着前进。卡芙把手伸进外套,把那份副本按在心口的位置。她不是迷信,她只是知道,有些东西贴着人,走得更安全一些。罗伊没有再说话,他在数步子,到第五十一步时,他忽然停了一瞬,转头看向身后。堤提上没有人,但有一只黑猫从柱子的影子里钻出来,在他们的脚边绕了半圈,尾巴竖得高高的。罗伊弯腰,伸手去摸,它不躲,甚至把头送上来蹭了一下。它的毛是潮的,像刚钻过一处渗水的洞。

“它跟着我们。”罗伊直起身,“你信这个吗?”

“我信一切会留下轨迹的东西。”卡芙说,“猫也好,风也好,人也好。”

另一边,卢瑟和米莎从钟楼的侧巷里穿出,走向灯火更密的街。街角的面包铺还没有完全关门,老面包师把最后一篮硬面包扣进篮子里,篮底发出好听的“咚”。他抬头,看到他们俩,点了点头,像认识老主顾。米莎停了一秒,掏出两枚硬币,买了一小包碎饼。她把纸包默默塞进一个睡在街角的孩子怀里。孩子没有醒,但手条件反射一样,抓住了纸包。

“你知道这会被记账。”卢瑟说。

“我知道。”米莎把手缩回袖子里,“纸比奇迹可靠,可人比纸更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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