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父亲上个月换了安保系统。”司机解释道,“现在进出都要生物识别。”
后座沉默。
上次视频通话时母亲提过这事,说是京府新规,但他知道根本原因是那位被免职的两姓家奴——父亲近半年的心头病。
墙内传来机械运转的嗡鸣,三吨重的防爆门缓缓滑开,露出铺着花岗岩的环形车道。
二十年前栽下的雪松依旧亭亭如盖,树冠在寒风中沙沙作响。
主楼门廊下站着两名穿藏蓝制服的警卫,见到车牌立即按下耳麦汇报。
周政良刚踏出车门,就有一道温婉嗓音从二楼露台传来:
“老二回来了?”
他抬头看见小陈同志裹着羊绒披肩的身影。
静立院中,注视片刻。
周政良唇角微抬,纤尘不染的皮鞋迈上台阶。
室内,暖气夹杂淡淡檀木松香扑面而来。玄关处,摆放着一双男士拖鞋。
保姆面带笑意走上前,伸手接过男人脱下的深灰大衣,整理好领口,妥帖地挂在黄梨木衣帽架上。
正待说话,二楼梯口响起轻缓脚步声。
陈婉棠身着苏绣真丝旗袍,搭配一件绒白披肩,款款下楼时,不忘拿视线打量半年未见的儿子。
面孔英俊如常。
但瘦了。
“妈。”
周政良眼神温和,静静看着母亲走近。
上次返京匆忙,回老宅不到五分钟便被一通公务电话叫走。而长子周仲勋常驻西南,一年到头也鲜有假期。
这家里,好像所有人都难以停下脚步。
值得欣慰的是,每年除夕团圆,总归能整整齐齐,一个不少。
想到这里,陈婉棠秀眉舒展,示意儿子先去吃饭。
餐厅灯火明亮,长形餐桌上只摆着两副碗筷。
陈婉棠盛着汤说:“你父亲下午有外事接待,五点左右秘书长来电,又临时转道去了中南海视察,估计这会儿还不知道你回来,等明天......”
话没讲完,院子外传来汽车引擎。
隔着中式雕花琉璃窗望去,大门两侧身形挺立的警卫正向车内敬礼。
“今晚倒比平时早一刻钟。”陈婉棠放下汤匙,转头吩咐保姆将黄芪鸡汤再热一热。
尾音落地,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由远及近。
周政良不动声色抬目,静待那抹高大侧影自中庭穿过,然后视野映入一道峰拔伟岸的身躯。
“爸。”
餐厅隔断屏风后,周立崶闻声步伐微顿,缓缓侧头,对上周政良波澜不惊的注视。
父子对望两秒。
周立崶没作回应,只是温和看向餐桌前的妻子,随手取下臂间外套,递给紧随其后的秘书。
他垂目扫过腕表时间,无奈蹙眉:“你胃不好,医生交代,晚餐务必准时准点。”
“两小时前已经用过餐,偶尔破例一次无碍,今天情况特殊,想陪儿子再吃点。”
陈婉棠言语安抚丈夫,让他别过分谨慎,她又不是陶瓷做的。
妻子话落,周立崶不轻不重看一眼某位‘罪魁祸首’。
“吃完饭来书房。”
留下这句,男人就转身上楼,秘书小跑着递上一叠文件。
陈婉棠不满丈夫特种兵式的工作习惯。
“舟车劳顿一天,飞机刚落地,就不能先歇歇?”
听到母亲数落,周政良气定神闲笑了笑,拿起筷子继续用餐。
客厅挂钟指向八点。
二楼廊道尽头的漆色实木门,被敲响。
“进来,”
推门而入,书房里弥漫着龙井和檀香混合的气息。
靠墙角位置,只亮着一盏黄铜落地灯,灯光如琥珀般沉淀在红木家具上。
周立崶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的文件盖着鲜红“机密”印章。
长腿迈进,周政良注意到父亲手边摆放着一份工作汇报,边角已经翻卷。
“518案件在地方上的影响不小。”周立崶声音低沉而平稳,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用钢笔尖点了点文件某处,面不改色开口:“邛海**书记清除党/羽的雷霆手腕声名远播,一阵风传到京城,都说我这个做父亲的,私下教子有方。”
说到这里顿住。
周立崶下颌绷紧,语气意味不明:“你倒说说,我平日是如何教导的。”
拉开椅子,慢条斯理于对面落座。
周政良伸手拿过那份文件,在父亲略显犀锐的注视下,一目十行,大致浏览。
不到一分钟。
合起文件,他轻笑。
“即使相隔万里,也绕不过您的手眼通天。”
讽刺谁。
周立崶拿鼻腔重重一哼:“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是你老子。”
“很荣幸。”
周政良气息平稳:“希望您保重身体,几十年后,还得靠您的五指山压着,周家方可太平。”
“......”
父子对峙一阵。
“我打算把你调回来。”周立崶突然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三年地方历练够了,中南海有个位置很适合你。”
周政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暖气很足,但他却感到一丝寒意蔓延至背脊,“给我点时间,还有一件私事。”
“私事?”
周立崶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像两把出鞘的剑,“什么私事比你的仕途更重要。”
书房里气氛凝固。
周政良能闻到父亲身上那股常年不变的檀木松香,混合着文件墨水——
这是权力的气息,是他从小闻到大且早已浸透骨血的味道。
他抬起头,注视着父亲的眸色加深,淡腔启唇,“是您儿子的终身大事。”
空气突然安静。
周立崶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眼中的锋锐被某种复杂情绪所取代。
他慢慢靠回椅背,手指交叉放在腹部。
“哦?”这个单音节的词被他拖得很长,带着探究意味。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微的沙沙声透过厚重玻璃传进来。
周政良看到父亲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那是他很少见到的表情。
“哪家的姑娘?”父亲问,声音里罕见带着一丝温度。
“体制内,书香门第。”
周政良轻声说,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一个让人第一眼,就能记住的女孩子。”
一见钟情?
眼底划过意外,周立崶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
他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周政良脚边。
“难怪,你母亲上个月接完你的电话,就再也没念叨过梁家那丫头。”周立崶声音有些哑,可一旦提及妻子,声线里总藏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周政良知道父亲在暗示什么。
当年离婚轰动京城,小陈同志为了他的事,整宿整宿失眠,身体几近拖垮。
倘若重蹈覆辙......
“有消息,记得及时告诉你母亲。”周立崶缓缓说,依然望着窗外,“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我儿子迟迟舍不得归京。”
周政良放下茶杯,来到父亲身侧。
长安街的灯火在飘雪中变得朦胧,像被水晕开的油画,“感情问题,我心里有数,你们不必过于挂怀。”
周立崶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那一刻,他不再是令整个**部敬畏的特级首领,只是一个关心儿子幸福的普通父亲。
书房里的氛围悄然改变,仿佛连那盏严肃的落地灯都变得柔和起来。
“时间不早,去睡吧。“父亲嗓音里带着周政良多年未听到的温和,“明天还要陪你母亲去雍和宫上香,别误了时辰。”
周政良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在关门一瞬间,他回头看见父亲又坐回书桌前,戴上眼镜,重新埋首于文件堆中。
灯光下,那道身躯显得既威严又孤独。
人人都想坐到这个位置。
但最终的登顶者,能有多少。
闭眼细数。
父亲这一路走来,似乎寸草未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