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戏(1 / 2)

“玉楼宴罢醉和春...”

死寂的白天里,那唱戏声毫无征兆地浮了起来。起先是极细极飘的假嗓,高亢处像钢丝一样勒紧神经,听得人头皮发麻;忽而又沉下去,变成一种嘶哑含混的低吼,仿佛喉咙里堵着陈年的淤血。它不成调地呜咽着,在空荡荡的巷弄里左冲右撞,明明感觉隔着几重墙,那诡异的拖腔却像冰冷的游丝,丝丝缕缕缠绕过来,激得我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什么?哪里来的声音??

上一刻,夕阳还懒洋洋地悬在天边,给万物镀着一层暖金。可就在眼皮一眨的瞬间,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泼翻了墨缸。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像有生命的活物般,从地平线那头汹涌扑来,贪婪地吞噬着仅存的光线。天空不是渐暗,而是被粗暴地撕下了光明的表皮,露出底下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漆黑。风停了,虫鸣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对着这不合常理的、急速降临的永夜。

什么鬼?我总不可能这么倒霉?每次都是我踩坑?

「亲爱的玩家我,恭喜你触发隐藏场景•戏楼,此处可了解boss生世,但偶尔会触发鬼怪。温馨提示,你可以强制召唤玩家进入,你们之中,其中一位玩家可以震慑戏子。」

好吧,看来我还是足够幸运的。

就在这天色骤变的瞬间,脚下踩着的青石板回廊地面,触感骤然变成了吱呀作响、带着厚厚浮尘的木质台板!两侧坚实的墙壁仿佛融化的蜡,扭曲着向后退去,变成了悬垂着破败锦缎帷幕的戏楼侧厢。原本回廊尽头应是议事厅的地方,赫然变成了一座巨大而空荡的戏台,台口对着我,黑洞洞的,像是巨兽的口。

“琵琶骨上...啊...雕花痕...”

一阵极轻微、极诡异的沙沙声,从戏台侧面的阴影深处渗了出来。那声音细碎、绵密,仿佛无数枯叶在暗夜里被无形的脚掌碾碎。紧接着,四道惨白僵硬的身影,从浓墨般的黑暗里无声地滑出。

是四个纸人。

它们的身量几乎一模一样,高瘦得非人,薄脆的纸壳在惨淡月光下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光。

它们滑行到戏台正中央,动作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如同被同时切断了无形的提线,四个纸人瞬间凝固在原地,连肩上轿杠的微颤都消失了。它们脸上那凝固的笑容,空洞的、描画出来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还是有点诡异的……

“嗒。”

一声轻响,脆得像枯枝断裂。花轿前方那扇小小的、同样纸糊的轿门,毫无征兆地,向内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一股阴寒发霉的气息,裹挟着陈年香灰和朽木的味道,从那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迅速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轿门又开大了一寸。一只枯瘦的手,从轿厢内浓稠的黑暗中缓缓探出。那手上的皮肤薄得透明,紧紧裹着嶙峋的指骨,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如同在水底浸泡了百年的尸骸。

另一只同样枯瘦、涂着同样猩红指甲的手也伸了出来,扒住了门框的另一边。

两只手同时发力,一个身影便从那狭窄黑暗的轿厢里,如同被挤压出的蛞蝓,一寸寸地挪了出来。

“归戏——”

拖得极为延长的尾音,尖细的声音几乎刺破了耳膜。

动作极其缓慢,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伴随着细微却清晰的“咯吱”声,仿佛这具身体早已朽坏不堪,随时会散架。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佩珊珊,乃——归戏。”

不知从何处突然传出急促的鼓声。

他终于站在了月光下。

一身本该是华丽的大红傩戏袍服,此刻污秽不堪,布满深褐霉斑和不明污迹,宽大的袖口和下摆早已破碎成缕,露出底下同样青灰色的枯槁肢体。一头纠结的长发,如同浸泡过尸水的海藻,湿漉漉地披散着,几缕黏在颈侧青灰的皮肤上。发间,却斜斜戴着一顶点翠凤冠,珠串零落,金丝歪斜,几颗暗淡的珠子垂挂下来,在额前晃动。

而覆盖在他脸上的,不是油彩,竟是一张色彩斑驳、咧嘴大笑的“笑和尚”傩面。那笑容憨态可掬,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两颊鼓起,眼睛弯成月牙。

他站定,那戴着笑和尚傩面的头颅猛地转向台下某个角落——那里,我正屏住呼吸,藏身在一根倾颓的柱子阴影里。戏子的动作快而僵硬,颈骨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哎呀呀……”一句轻佻婉转的叹息,竟从那大笑的傩面后飘了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甜腻质感,如同冰冷的蜜糖灌入耳蜗,“这荒郊野岭,哪来的俏郎君?莫不是月老牵错了红线,把个玉人儿送到我这‘鬼门关’前?”

他一边拖着脚,鞋底在灰土上磨出“沙沙”的声响,一边扭着腰肢,姿态说不出的怪异又放荡,直直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滑”来。那身破烂的傩戏袍服随着动作晃动,浓烈的腐臭混杂着刺鼻的脂粉味扑面而来。

四个抬轿的纸人依旧凝固在原地,惨白的笑脸纹丝不动。

“郎君躲什么?”归戏停在了台沿,离我不过丈许。他微微歪着头,那张大笑的傩面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一只枯瘦的手从宽大的破袖中探出,涂着的指尖,竟隔空对着我的方向,轻佻地勾了勾,“奴家唱了半宿,嗓子都哑了,也没个知音人儿……郎君这般俊俏,不如近前来,听奴家为你唱一曲?保管你呀……骨头都酥了……”

他的声音黏腻滑溜,带着一种沉溺风月、看透生死的轻浮。说话间,那傩面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如同朽木摩擦的“咯咯”低笑。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我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

归戏见我不应,傩面下的笑声更清晰了些,带着一丝戏谑:“哟,怕了?怕奴家这身皮囊?”他抬起一只枯槁的手,青灰色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胸前破烂的戏服,动作竟有几分撩拨的意味,“皮囊虽朽,心却热乎着呢……郎君摸摸看?”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个旋身!动作快得只剩残影,颈骨发出令人心悸的“喀嚓”裂响!破烂的红袍旋开如一朵腐败的血花,那头湿漉漉的长发甩动,几点粘稠的、深色的液体被甩飞出来,落在积灰的台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暗渍。

旋身停定,他依旧面对着我。只是,那顶歪斜的凤冠下,湿发缝隙间,傩面大笑的嘴角,似乎咧得更开了些。浑浊的、非人的目光穿透了傩面眼部的空洞,带着一种混合了轻佻、怨毒和某种扭曲渴望的粘稠视线,死死地缠绕在我身上。

还是有点吓人的……

“玉楼——宴罢——醉和春……”轻飘飘一句起调,如同情人耳畔的呢喃,带着非人的甜腻婉转,尾音却冰冷,缠上我的耳膜,勒紧。他枯槁的手臂抬起,破袖滑落,露出青灰腕骨上一道深可见骨的陈年旧疤。指尖隔空虚点着我的方向,姿态轻佻如拈花。

“琵琶骨上……啊……”唱腔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薄瓷片刮过铁器,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痛苦颤音。他身体猛地一拧,动作僵硬如木偶被强行扭转,破烂的红袍旋开,“……雕花痕……”那尖啸化作一声悠长扭曲的叹息,带着血腥味的粘稠气息,狠狠灌入我的鼻腔。

我的胃袋剧烈痉挛,酸腐气直冲喉咙,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呕出来。浓烈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

归戏拖着脚步,鞋底摩擦着厚厚的积灰,“沙…沙…”,一步,一步,朝着台沿,朝着我,挪近。那张大笑的傩面始终对着我,额角裂缝下透出的青灰死皮,在月光下微微蠕动。

“血浸罗衫——画堂冷——”他唱得幽怨缠绵,一只枯手缓缓抚过自己胸前破烂污秽的戏服,动作带着病态的温柔。那衣襟上深褐近黑的污渍,在惨白月光下仿佛真的在蠕动、洇开,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杂着陈年血垢的腐败味道。

他停在了台沿最边缘,离我不过咫尺。凤冠垂下的珠子疯狂摇颤,“嗒嗒嗒嗒……”,密集的撞击声如同冰雹砸在我的天灵盖上。他微微俯身,那张大笑的傩面几乎要贴上我的脸!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脂粉气混合着唱词里的血腥味,形成一股冰冷粘稠的气流,直直喷在我的口鼻上。

“妾骨——煨作——状元羹……”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欢愉?仿佛在分享一个极私密、极甜美的秘密。傩面下传来“咯咯”的朽木摩擦声,像是无声的狂笑。

我甚至能想象那青灰的嘴唇在面具后扭曲咧开。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

“朱笔点破——蟾宫梦——”唱腔又转为尖利的控诉,他猛地直起身,枯瘦的手指戟指天空,仿佛在质问那轮惨白的残月。动作带起的风,裹挟着更浓的尸腐气扑打在我脸上。

“您道是——千年修得——共船渡——”他忽地转向我,声音滑腻如油,充满了刻骨的嘲弄与怨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蜗,“却怎的——逼我嚼尽——枕边魂?”

“魂”字拖得极长,带着无尽的恨意与凄厉,尾音颤抖着化作无数冰冷的钩子,钻进我的骨髓里搅动。我浑身剧颤,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疯狂磕碰的声音。

归戏发出一串短促而癫狂的“咯咯”低笑,猛地张开双臂,破烂的袍袖如同腐败的蝠翼。

“这鼎中——沸着——胭脂泪——”他双臂虚抱,仿佛环抱着一个无形的、沸腾的巨鼎。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滚烫水汽与浓烈血腥的诡异热浪,竟真的随着他的唱词扑面而来!灼烫感瞬间燎过我的皮肤。

“鳞下游着——未亡人……”最后一句,唱得幽渺如叹息,又带着深水般的寒意。他傩面弯月的眼洞死死锁着我,浑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水,将我溺毙。唱腔余韵未绝,那四个凝固的纸人,惨白的脸上,那两团凝固血块似的腮红,竟在惨淡月光下……缓缓地、缓缓地……洇开了两道湿漉漉的、暗红近黑的……泪痕!

“咯咯咯……”归戏傩面下的朽木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充满了令人疯狂的怨毒与扭曲的快意。那笑声与唱词最后冰冷的余韵搅在一起,化作无数冰锥与毒针,从四面八方狠狠刺入我的头颅!

剧痛炸裂!眼前最后看到的,是归戏那张仰天大笑的傩面,在惨白月光下,额角那道裂缝无声地……撕裂开来,露出底下一点青灰僵死的皮肉,以及皮肉深处……一点蠕动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哗啦!”

台下那片坍圮朽烂的观众席深处,猛地传来一声突兀的、湿漉漉的巨响!像是什么沉重腐朽的东西破水而出!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无数个粘稠的、令人作呕的出水声,从那些黑洞洞的、积满灰尘和蛛网的座席废墟里响起!

我的眼珠几乎要瞪裂眼眶,死死盯向那片黑暗。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到……

朽烂的座席缝隙间,原本干涸的厚厚积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某种深色、粘稠的液体浸透、顶开!一只只肿胀变形的手,挣扎着从那些浸透了污水的朽木和尘埃中探了出来!

皮肤是浸泡了不知多少年的青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泥垢。它们扒拉着周围的朽木,奋力向上攀爬,带出更多粘稠、散发着浓烈水腥和尸腐恶臭的污水!

“呃……啊……”

“嗬……嗬嗬……”

低沉、含混、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烂泥的呻吟和喘息,从那些正在奋力“爬出”的影子里响起。越来越多的头颅从污水中冒了出来,头发如同纠缠的水草,紧贴在肿胀发亮的头皮上。

脸上五官模糊,被水泡得发胀变形,眼窝是两个深陷的黑洞,嘴唇肿胀外翻,露出暗黄的牙齿。它们穿着早已朽烂成缕的、辨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衫,动作僵硬而迟缓,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执着,挣扎着要完全脱离那淹没了它们的污水。

整个荒芜的观众席,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污秽的尸沼!无数肿胀青白的肢体在其中蠕动、挣扎、爬行!浓烈到令人眩晕的恶臭,如同有形的实体,狠狠砸在我的脸上,冲进我的肺腑!

台上,归戏那大笑的傩面正对着这片恐怖的地狱景象。他停止了那癫狂的笑声,傩面微微歪斜着,似乎在欣赏这由他唱词召唤出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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