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轰隆隆离开雅间儿。
酒糟鼻、黄板牙、招风耳朵和大胡子茬,这就走了。
编筐老窦见留不住人,便坐下来冷哼道:“他妈的,装什么大尾巴狼!张大帅起家的时候,还在奉天杀过革命党呢!现在这世道,谁敢说自己是白手起家,他们还在那装上了!”
哨子李提起酒壶,给他满了一杯,笑着宽慰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来来来,窦哥,咱们喝酒!”
“哼,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老窦提杯,一饮而尽。
秦怀猛和霍老鬼相视一眼,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起身离开。
少顷,座上又有人压低了声音,问:“窦哥,你刚才说的这事儿,东家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
老窦自斟自饮,看起来相当郁闷。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旁人又问,“按说这种事儿,以前都是东家来办的,你这不相当于戗行么?”
老窦叹声道:“唉,反正杜巡长跟我说,江家不应这份差事,问我干不干,你说我怎么可能不干呢?”
霍老鬼点点头说:“是啊,东家势力大,他能跟衙门叫板,咱们可就难喽!”
这倒的确是句实话。
官差去找江家,那是登门告帮;官差来找他们,却是耳提面命。
老窦确实想跟衙门攀交情,但也确实没资格拒绝衙门的吩咐。
他若是拒绝,那便是给脸不要脸,等这阵风波过去以后,接下来一准要收拾他。
到那时候,他还是得觍着脸去找江家告帮,才能免于一难。
“可是,咱要这么干的话,会不会犯了东家的忌讳呀?”众人显然有些顾虑。
“这怕什么的,江家不应的差事,难道还不许别人应么?”老窦皱眉道,“再者说了,这是杜巡长来找我,又不是我上赶着去找他,我要不应,那不是相当于找死么?”
秦怀猛忽然点头道:“东家不可能不允许其他人接下这份差事。”
“为什么?”众人忙问。
“你想啊,平息省城骚乱,这是公署衙门的决定,东家势大,可以推辞,多数官差也不敢去找他的麻烦,可如果东家自己不出力,还不允许别人出力,那就是跟省府公然叫板,性质也就完全变了。”
“嗯,有道理!”
哨子李说:“我看东家最近正忙着筹款声援呢,好像也没功夫搭理这些事儿。”
“行行行,说了这么多,你们到底跟不跟我干呐?”老窦忙又扯回话题。
众人互相看了看。
哨子李直嘬牙花子,霍老鬼闷头抽烟,秦怀猛兀自转动酒杯,半晌儿没有说话。
未几,便又有四人站起身来,拱手抱拳道:“老窦,多谢款待,咱们几个属实不入流,凡事还得跟着东家走,就别再给你添乱了,我那边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告辞!”
说罢,轰隆隆离开雅间儿。
罗圈腿、二倚子、地缸脑袋和瞎目杵子,便也走了。
他们势力太小,尽管江连横从未明确告知,禁止各家帮派协助老柴,但他们仍旧秉持着“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不敢越俎代庖,以免惹祸上身。
如此一来,雅间里就只剩下了编筐老窦、哨子李、霍老鬼和秦怀猛了。
老窦冷笑道:“得,装犊子的装犊子,胆儿小的胆儿小,这回就剩咱老哥四个了,都说说吧,怎么想的?”
“我觉得可以试试,”哨子李说,“东家既然没说不能插手,咱为啥不能干呢?要是真能跟衙门攀上交情,不挣钱我也愿意干呐,以后再出什么岔子,只要问题不严重,咱也省得再去麻烦东家,你们说是不是?”
“老李呀老李,还得是你看得明白!”
编筐老窦总算感到一丝欣慰,忙提了杯酒,敬贺道:“打铁还需自身硬,常在线上混的,总靠别人怎么行?”
碰了杯,喝了酒,转而又望向霍老鬼和秦怀猛,等待这两位的表态。
直到哨子李表态同意,霍老鬼方才略显惭愧地挠了挠头:“老窦,我给你交个实底吧!其实……嘿嘿嘿,其实北市场的宋队长,前两天也找过我了!”
“嗬,你小子心眼儿可真多,谁都没你奸,得了消息不吭声,净等着我来撺掇大伙儿呐!”
“窦哥,您别挤兑我呀!我这位卑言轻的,没有面子,要让我来攒局,谁能理我呀,还得是您来出面牵头!”
“少来这套,跟你办事儿,我先得提防着你在背后攮我一刀。”
“嗐,不能够呀,就咱哥俩这关系,你说这话,真让老弟寒心!”
其实,雅间里剩下这四位,也未必就是多铁的哥们儿。
归根结底,是对江家的不满,才让他们凑到了一起。
可以预见的是,江家若是倒了,这四位谁在谁背后捅刀子,都不算稀奇。
但就目前来说,他们愿意连旗合作。
编筐老窦最后望向秦怀猛,半开玩笑,半是试探地问:“秦爷,你可别告诉我,也有老柴找过你了。”
秦怀猛垂着眼皮,仍在缓缓转动酒杯,点点头说:“找过,但是跟你们的情况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
老窦等人皱起眉头,连忙追问道:“难不成,是警务署的片长、处长来找的你?”
秦怀猛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几无察觉,忽然抬起目光,扫了三人一眼。
“南铁附属地,东洋警务署有个叫斋藤六郎的侦缉队长,你们听过没有?”
众人闻言,瞳孔立时颤了两下,虽说有点忌讳,但渐渐地,眼里到底还是放出光来。
沪案风波,最重要的一句口号,即是“打倒英日帝国主义”。
小东洋盘踞奉天,忌惮民众的排日情绪,南铁附属地的东洋警宪,自然也在极力平息各种抗议活动。
不过,若要替官府分忧,还能在大义上勉强狡辩几句;但若要替东洋警务署分忧,罪名却是百口莫辩了。
三人心里难免有点纠结,互相看了看,便低声道:“秦爷,您这是打算要——”
话没说完,秦怀猛突然抬手打断:“隔墙有耳,今天这顿酒局,咱先散了,明儿晚上,到我家里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