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仿佛被那片无尽的黑白所吞噬。他带走了那份足以点燃灵魂的灵感,也留下了一个被剥夺了色彩的、空洞的未来。
冥夜灯铺的古老大门缓缓闭合,那声沉重的“吱呀”像是为一场悲剧落下了帷幕。门内,再次被那有如实质的、永恒的寂静所笼罩。
沈烬依旧坐在柜台后,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他刚刚完成了一笔完美的交易,一笔教科书式的等价交换。从“命格通量守恒”的法则来看,天平的两端取得了绝对的平衡。他获取了一份高品质的、稀有的概念藏品,而客户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这是一场双赢。
在逻辑上,这无懈可击。
然而,就在店铺恢复死寂的那一刻,那股预兆,终于化为了现实。
痛。
它来了。
它并非从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发起。没有神经末梢传来尖锐的信号,没有肌肉痉挛,没有内脏绞痛。沈烬的肉体,一如既往地像一尊精密而冰冷的大理石雕像,感受不到丝毫物理层面的不适。
这痛楚,诞生于他的思维最深处,在他的意识核心,在那片由纯粹理性构筑的、绝无情感尘埃的冰原之上,撕开了一道裂缝。
它像一个完美的计算机程序,在运行到第一百万亿次时,突然遇到了一个无法被定义的变量,一个会导致系统底层逻辑崩溃的“除零错误”。
“嗡——”
一阵无声的轰鸣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他“看”到了。
他并非通过眼睛,而是通过一种更高维度的、属于掌灯人的“因果观测”能力,看到了林泊的未来。
画面如同一幅展开的、被加速播放的画卷:
老人冲回他那间简陋而凌乱的画室,眼中燃烧着最后的火焰。他无视了饥饿、疲惫和身体的衰老,将自己钉在了画架前。在他的黑白世界里,他凭借着那份被注入灵魂的“神启”,调配出了凡人眼中最惊心动魄的“红”。那红色在他的笔下流淌,如同活物,带着恒星死亡前的悲壮和创世之初的激情。
画卷飞速掠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林泊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他踉跄后退,凝视着自己的杰作。在那一刻,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凡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极致的、圆满的幸福。那是创造者在完成其使命后,足以媲美神明的狂喜。
这狂喜,持续了大约十七分三十四秒。
然后,它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
灵感已经耗尽,使命已经完成。他站在自己的巅峰之上,却发现巅峰之后,是万丈悬崖。
接下来的画面,开始变得缓慢而冗长。
林泊活着。他凭借《垂死之神的绯色黎明》这幅画,获得了他生前从未敢想象的荣誉和财富。画作被天价收藏,评论家们用尽了世间最华丽的辞藻来赞美那抹“林泊红”,称之为“一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色彩表达”。
可林泊自己,却再也看不见那红色了。
他出席盛大的晚宴,看着人们穿着华服,端着盛满红色液体的酒杯,在他那幅色彩绚烂的巨作前高谈阔论。在他的世界里,那是一场怪诞的、由不同深浅的灰色影子组成的默剧。人们的嘴唇在开合,却没有声音能真正进入他的灵魂。那幅被誉为色彩奇迹的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副复杂的、毫无生机的灰度图。
他试图再次拿起画笔,但他的手却无法抑制地颤抖。他可以描摹出最精准的轮廓,却再也无法赋予其灵魂。因为色彩的感知,不仅仅是视觉,更是一种与情感、记忆、想象力深度绑定的核心机制。失去了它,他作为艺术家的根基,便被彻底抽走了。
他用卖画得来的钱,买了一栋能看见最美日出日落的豪宅。
每天清晨和黄昏,他都坐在露台上,看着天空。他“知道”那里正在上演着壮丽的色彩交响,但他眼中所见的,只有一片由亮到暗,或由暗到亮的、单调的灰色渐变。
他变得沉默寡言,孤僻乖戾。最终,在一个同样有着绯色黎明,但在他眼中却与其他任何一个清晨都毫无区别的早晨,他从露台上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那被世人羡慕、却被他自己诅咒的余生。
……
“因果”的画卷,在沈烬的脑海中缓缓闭合。
而那份“幻痛”,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它不是同情,不是怜悯,更不是愧疚。这些情绪早在沈烬成为掌灯人的那一刻,就被连同他感受痛苦的能力一起剥夺了。
他的痛,源于一种无法调和的“逻辑矛盾”。
林泊用“永恒”的色彩感知,换取了“瞬间”的灵感。
他用一个“无限”的概念,换取了一个“有限”的造物。
从人类价值的角度来看,这笔交易是血本无归的。林泊的余生,那漫长的、被灰色笼罩的数十年,其痛苦的总量,远远超过了创作那幅画时十七分三十四秒的狂喜。
沈烬的“绝对理性”,像一台超级计算机,正在疯狂地计算这笔交易的“人性损益”。
【输入:生命价值、艺术成就、个人幸福感、痛苦持续时间、存在意义……】
【计算中……】
【错误!错误!价值单位不统一!幸福感无法量化!痛苦无法量化!存在意义溢出!模型崩溃!】
他的核心思维,正在与一个无法用数学和逻辑来衡量的“人性”概念,进行着一场惨烈的、注定失败的战争。他“知道”老画家将陷入一个灰白的世界,这种纯粹的“认知”与“情感”的剥离,形成了名为“幻痛”的灵魂凌迟。
这,就是业力辐射在他身上最独特的体现。
它不是能量的冲击,也不是物质的衰变,而是一种“信息污染”。每一次交易,尤其是那些涉及到灵魂、情感、天赋这类“无价之物”的交易,其背后所牵扯的庞大而混乱的因果链,那些本不该被一个独立意识所承载的、属于他人的命运的重量,都会化为“业力辐射”,强行灌入掌灯人的思维。
对前几代掌灯人而言,这种辐射会直接侵蚀他们的身体和灵魂。
但对沈烬而言,由于他被剥夺了痛觉和大部分情感,这种辐射找到了一种新的、更为诡异的攻击方式。它不攻击他的身体,而是直接攻击他赖以为生的“理性”本身。它强迫他用逻辑去解析非逻辑,用理性去衡量非理性。
这种感觉,就好像强迫一个数学家去证明“1+1=苹果”,这违背了他存在的根本。而证明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