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不带一丝血迹,唯有冰冷的锋芒在光罩内流转的符文中,映照出一点幽寒的光。
噗通。
秃鹫的尸体沉重地砸落在冻结后又迅速被热血融化的沙地上,四十九个刀眼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沫和残余的血雾,在玄黄光芒的映照下,构成一幅诡异而残酷的画面。
光罩内死寂一片。
那数十名残存的铁甲亲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脸上所有的凶悍和亡命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呆滞。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在剧烈颤抖,看着那个如同魔神般伫立在首领尸体旁的身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光罩之外,一直死死盯着这一幕的银甲骑将,覆盖在狰狞银甲下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
座下那匹踏雷龙驹,更是焦躁不安地连连后退了两步,四蹄上的紫色电弧明灭不定,发出带着恐惧意味的低声嘶鸣。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从崔钰踏入光罩到秃鹫毙命,不过短短三息!
快!准!狠!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浪费的真元。那是一种将力量、技巧和意志淬炼到极致后,返璞归真般的杀戮艺术!
尤其是那最后四十九个同时爆开的刀眼......那绝非简单的快刀所能做到,那是刀气入微,掌控入化的恐怖境界!是冰火之力在敌人体内瞬间爆发湮灭的毁灭手段!
银甲骑将握锏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覆盖着面甲的脸庞下,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想起了眼前这道身影!也想起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六年前,北境寒疆,风雪漫天。他奉国师陆离密令,携重宝秘赴长安。一路凶险莫测,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崖道人弟子,接下了寒疆城主与国师陆离的双向重单,一路护送。那时的崔钰,总是面色轻松,而现在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化不开的死寂和悲伤。那时候的崔钰修为虽高,锋芒毕露,但却绝无此刻这般......恐怖!
那时的锋芒是出鞘的利剑,虽利,却可感知其形,可测其威。
而此刻......
眼前之人,气息沉凝如万载玄冰覆盖的深渊,深不见底。青金异瞳倒转,冰火同源之力流转不息,圆融无碍,仿佛已自成一方天地法则!举手投足间引动地脉符力,刀出则生死立判!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护送途中嬉笑怒骂随性至极的年轻修士?
这分明是一尊在无尽痛苦与绝望深渊中淬炼重生,气息内敛却足以令天地色变的杀神!
原来这银甲骑将正是崔钰当年的旧识——武判官。
就在武判官心神剧震之际,那笼罩战场的玄黄光罩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如同从未出现过。束缚的力量消失,里面那几十名早已吓破胆的铁甲亲卫,如同惊弓之鸟,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忠诚,丢盔弃甲,亡命地四散奔逃,瞬间被外围冷酷推进的银甲铁骑淹没,斩杀。
崔钰的身影清晰地显露出来。他看也没看地上秃鹫那布满刀眼的尸体,也未曾理会那些逃窜的沙贼。他只是平静地转过身,目光越过依旧骑在龙驹上,气息起伏不定的武判官,投向了沙丘的方向。
铁生瘦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从沙丘滑落的沙堆里爬出来。他脸上沾满了沙尘和泪痕混合的污迹,死死地盯着秃鹫的尸体,小脸上交织着大仇得报的狂喜,茫然无措的空洞,以及一种失去目标后的巨大虚脱。
崔钰朝他伸出手。
铁生浑身一颤,如同被惊醒。他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滚烫的沙砾和黏腻的血泊,朝着崔钰跑来。短短几十丈的距离,他却跑得无比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终于,他跑到崔钰面前,仰起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那双被仇恨灼烧过、又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崔钰。
然后,他颤抖着,用那双沾满沙土和血污的小手,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铜钱。
边缘磨损得厉害,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带着孩子体温和汗渍,一枚最普通不过的凉州制钱。
他高高地举起这枚铜钱,用尽全身力气,将其递向崔钰。小小的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
崔钰看着那枚递到眼前的铜钱,又看了看铁生那双交织着仇恨释然与巨大空洞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平稳地,拈起了那枚还带着孩子体温的铜钱。
铜钱入手微温,边缘粗糙的磨损感清晰传来。
他将其收起,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按在铁生那微微颤抖的瘦小肩膀上。
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传来,瞬间稳住了孩子摇摇欲坠的身体,也仿佛驱散了他眼中那巨大的茫然和虚脱。
崔钰再未看武判官一眼,也未看这片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他转过身,青金色的异瞳平静地望向西方。
那里,戈壁瀚海无边无际,风沙呜咽,仿佛亘古未变。而在那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之外,一个名为“黑风口”的绝域,如同蛰伏在黄沙下的巨兽,正无声地张开它那充满未知与凶险的口。
他迈开脚步,身影在烈日和风沙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踏破黄沙的决绝。
明心禅师低诵一声佛号,枯瘦的手牵起还有些发懵的玄苦,默默跟了上去。铁生最后看了一眼秃鹫那逐渐被风沙掩埋的尸体,猛地一擦脸,迈开小腿,踉跄却坚定地追向崔钰的背影。
武判官端坐于雷蹄龙驹之上,覆盖着狰狞银甲的身躯如同铁铸,一动不动。冰冷的面甲之下,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眼缝,死死追随着那个走向西方风沙深处的孤绝背影。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六年前护送途中,偶尔触碰到对方肩头时,那属于年轻金丹修士,带着一丝青涩与死寂的温度。而此刻,那背影周身弥漫着冰火交融如渊如狱的恐怖威压,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依旧让他座下这匹桀骜不驯的龙驹异种感到本能的不安与悸动。
紫电双锏上的雷光早已平息,只余下低沉的嗡鸣,仿佛也在无声诉说着方才那短暂交锋带来的震撼。
“将军,我们要追上去吗?”身边的亲随问道。
“随他们去吧,那是我在北境寒疆的一位故人。”武判官回道。
“那将军为何不与他相认呢?”亲随又问。
“山与山不相逢,人与人在云中,来日方长,终会有再见之日的。”武判官笑着说道,“传令下去,打扫战场,回城!传密信回复国师,任务已经完成!”
黄沙漫卷,渐渐吞噬了远去的背影,也吞噬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战场。唯有秃鹫尸体上那四十九个仍在缓缓蒸腾着血雾的刀眼,在毒辣的烈日下,无声地诉说着买命人的契约,以及那淬炼于深渊之后的、足以令神鬼侧目的恐怖锋芒。
等这片戈壁滩再次归于平静时,远处沙丘上缓缓站起两个矮小的身影来,拍掉身上的黄沙后,便朝着长安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