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珏身上的热气尚未散尽,额角的汗珠顺着他硬朗的下颌线滑落,滴进尘土里。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没听清程之韵的话,又仿佛是听得太清楚,以至于大脑无法处理这几个字。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刚练完拳的喘息。
“我说,我想种棉花。”程之韵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
顾文珏猛地转过身,他那双被怒火和屈辱淬炼过的眸子,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疯了?”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我们现在连下一顿的米在哪里都不知道,地里的红薯能不能活到秋天还是两说,你居然要去种棉花?”
“棉花能吃吗?能填饱南舟和明珠的肚子吗?”
他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现实的重量。
程之韵没有被他的怒气影响。
她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不避。
“红薯能吃。按照现在的长势,只要不出意外,足够我们一家吃到明年开春。”
“那只是不出意外!”顾文珏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天灾,虫害,哪一样不是意外?我们是流放之人,脚下没有半寸退路,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你拿全家人的性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富裕’?”
他不能理解。
早上还在公堂上引经据典,用律法和圣旨将村长那伙人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智慧和冷静。
怎么一转眼,就变得如此不切实际,异想天开?
“这不是赌。”程之韵纠正他。
“这是选择。是选择守着这几亩薄田,靠着红薯勉强度日,冬天穿着单衣瑟瑟发抖,还是选择博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们真正站起来,活得像人一样的机会。”
“活得像人?”顾文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们已经是罪人之后了,还谈什么活得像人?”
“罪人之后就该死吗?”程之韵的反问让他哑口无言。
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
“顾文珏,你父亲的恩人送来了五十两银子,你兄长的旧部或许还在暗中打探消息。他们希望看到的,是一个只会怨天尤人,守着几亩地等死的你,还是一个能撑起这个家,能为父兄报仇雪恨的你?”
“报仇雪恨”四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顾文珏的心脏。
他提着斧子去跟人拼命,是血勇。跪在公堂上据理力争,是风骨。
可这些,都改变不了他们一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窘境。
报仇?拿什么报仇?靠这一身的蛮力,还是靠那些早就被现实磨得差不多的圣贤道理?
屋里的林颂宜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她抱着顾明珠,牵着顾南舟,不安地走了出来。
“文珏,之韵,你们……你们在吵什么?”
她看到顾文珏紧绷的脸和程之韵清冷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
顾文珏没有回头,他依旧盯着程之韵。“嫂子,你来评评理。她要把我们仅剩的一点活路都给断了,要去种那不能吃不能喝的棉花!”
林颂宜一听,脸色瞬间煞白。
她快步走到程之韵面前,声音带着哀求。
“之韵,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可……可种棉花这件事,是不是太冒险了?我们安安稳稳地把红薯种好,总不至于饿死。南舟和明珠还这么小,他们经不起折腾了。”
“是啊!你这个坏女人!你是不是想饿死我们!”
一直沉默的顾南舟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冲着程之韵大喊。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发抖,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棉花不能吃,这个女人要做一件让大家都会饿肚子的事情。
程之韵的视线从顾文珏的脸上,移到林颂宜的脸上,最后落在了顾南舟那张涨红的小脸上。
一家三口,三双眼睛,都充满了反对,恐惧和不解。
她成了众矢之的。
程之韵没有再解释,也没有再争辩。道理讲不通,那就用事实说话。
她转身,平静地走回了屋里。
在顾文珏等人困惑的注视下,她只是坐在了桌边,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