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针,从左臂和后背的伤口里扎进去,顺着骨头缝往五脏六腑里钻。韩成功在一片混沌中挣扎着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月色,正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不规则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草药的苦涩和泥土的腥气。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粗糙的麻布——有人给他换了药,伤口被仔细地包扎过,但一动还是疼得钻心。
“夫君,你醒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惊喜。韩成功转过头,看到花如月正坐在他身边,借着月光能看到她苍白的脸。她的左臂也缠着厚厚的麻布,显然是昨天被羯兵砍中的地方,此刻正微微颤抖着,却还是强撑着给一个伤兵喂水。
“如月……”韩成功沙哑地开口,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花如月连忙放下陶碗,扶着他的背让他稍微坐起来些,又端过一碗水小心地喂他喝。凉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凉,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我们……这是在哪?”他环顾四周,还是那间破败的土屋,但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血腥味淡了些,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都是穿着皮甲的汉子,应该是昨天来解围的黑石坞庄丁。
“还在原来的地方。”花如月轻声说,“黑石坞的王庄头说,羯兵虽然退了,但说不定会去而复返,让我们先别动,等入夜了再走。”
韩成功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他想起昨天刀疤脸羯兵那凶狠的眼神,知道那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其他人呢?”他问道,目光扫过屋里。幸存的伤兵还是那五个,都躺在草堆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狗子靠在墙角,右腿依旧肿得厉害,眼睛闭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王庄头带了两个弟兄出去警戒了,剩下的在外面收拾东西,准备夜里赶路。”花如月说着,眼圈又红了,“昨天……昨天多亏了他们来得及时,不然我们……”
她没再说下去,但韩成功知道她想说什么。昨天那场厮杀,他们根本就是砧板上的肉,全靠黑石坞的人解围才捡回一条命。
“那个络腮胡……是黑石坞的李坞主?”韩成功想起昨天那个指挥庄丁的壮汉。
“不是,他是李坞主手下的王庄头。”花如月摇摇头,“王庄头说,李坞主听说我们是冉魏旧部,在这儿被羯狗围攻,就让他带弟兄们过来看看。”
冉魏旧部……韩成功心里五味杂陈。冉闵已经死了五年,杀胡令的余威也渐渐消散,但还是有人记得他们这些为汉人拼命的老兵。
“夫君,你的伤……”花如月担忧地看着他的左臂,那里的麻布又渗出了暗红的血渍。
“没事。”韩成功摆摆手,不想让她担心,“死不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花如月按住了。
“你别动!郎中说你失血太多,需要静养。”
“静养?”韩成功苦笑一声,“等羯狗搬了救兵来,我们就只能在棺材里静养了。”他看向屋外,夜色已经浓了,只有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王庄头什么时候带我们走?”
话音刚落,一个络腮胡壮汉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正是昨天那个王庄头。他身上的皮甲沾着血污,手里提着一把染血的环首刀,脸上带着疲惫,却依旧精神矍铄。
“韩校尉醒了?”王庄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感觉怎么样?能走吗?”
“死不了。”韩成功也笑了笑,“多谢王庄头昨天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日后必有报答。”
“哎,说这些就见外了。”王庄头摆摆手,“都是汉人,都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再说了,你们冉魏的弟兄当年杀胡,那可是给咱们汉人长脸了!”他说着,语气里带着敬佩。
韩成功心里一暖,在这个乱世,能听到这样的话,比什么都让人振奋。
“羯狗那边有动静吗?”他问道。
王庄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我们在附近侦查了一下,没发现大队羯兵,但刚才看到西边有火把在动,估计是去搬救兵了。我们得赶紧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他指了指屋外,“我让弟兄们准备了几副简易的担架,你们这些伤重的,就让弟兄们抬着走。”
韩成功点点头,心里对这个粗中有细的王庄头多了几分好感。
“粮食和水都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放心吧,带了些粟米和肉干,够路上吃几天的。水也装了几大皮囊。”王庄头拍了拍胸脯,“我们黑石坞别的没有,这点家底还是有的。”
韩成功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看向屋里的伤兵:“能走的都起来,不能走的……”
“我能走!”狗子突然睁开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右腿的伤疼得龇牙咧嘴,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坐下!”韩成功低喝一声,“逞什么能!”他对王庄头说,“麻烦王庄头给这小子也准备一副担架。”
王庄头点点头:“早就准备好了。”
很快,几个庄丁抬着三副简易的担架走了进来。担架是用树枝和麻布做的,简陋却结实。韩成功和狗子被抬上了担架,那个断了肋骨的老兵也被抬了上去。剩下的两个伤兵虽然也带伤,但还能勉强走路,就互相搀扶着。
花如月收拾了他们仅有的一点东西——一个装着草药的布包,半袋粟米,还有韩成功那把染血的环首刀。她把刀系在腰间,又检查了一遍每个人的伤口,确认没什么大碍了,才对王庄头说:“可以走了。”
王庄头点点头,示意庄丁们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地上,给荒塬镀上了一层银霜。风里带着草木的清香,却掩不住远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庄丁们抬着担架,脚步轻快而无声,像是一群夜行的狸猫。
韩成功躺在担架上,能看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和他记忆里沪市的夜空完全不同。那里的夜空总是灰蒙蒙的,看不到几颗星星,而这里的星星又亮又密,像是撒了一把碎钻。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花如月,她正扶着担架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跟着,月光照在她的侧脸,睫毛很长,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左臂也受了伤,却还是坚持自己走,不肯让人搀扶。
“累了吧?”韩成功低声问。
花如月摇摇头,对他笑了笑:“不累。”她的笑容在月光下很淡,却像一股暖流,淌过韩成功的心田。
“韩校尉,”王庄头走在担架旁,压低声音说,“我们这是往南走,去黑石坞。李坞主说了,只要你们愿意,可以在黑石坞暂住,等伤好了再做打算。”
“黑石坞……安全吗?”韩成功问道。他知道,在这个乱世,所谓的“安全”都是相对的。
“不敢说绝对安全,但比外面强。”王庄头叹了口气,“黑石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李坞主又练了几百庄丁,一般的羯狗小队不敢轻易来犯。”他顿了顿,又说,“这几年北方不太平,好多汉人都往南边逃,路上危险得很。黑石坞虽然不大,但好歹能给大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韩成功点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王庄头说的是实话。往南逃的路,他在记忆碎片里见过——羯兵的游骑、鲜卑的哨卡、饥饿的流民、肆虐的瘟疫……每一样都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黑石坞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队伍默默地前进着,只有脚步踩在草地上的沙沙声和偶尔的虫鸣声。庄丁们轮流抬着担架,动**调而默契,显然是经常走夜路的。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片树林。王庄头示意大家停下,对韩成功说:“过了这片林子,再走半个时辰就到黑石坞了。我们在这儿歇歇脚,喝点水,让弟兄们喘口气。”
庄丁们把担架放下,拿出水囊递给大家。韩成功喝了口水,感觉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看向狗子,那小子已经睡着了,眉头却还皱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这小子……命挺硬。”王庄头也看到了狗子,咧嘴一笑,“昨天被羯狗踹了一脚,肋骨好像断了一根,居然还能跟羯狗拼命,是个好苗子。”
“他爹娘都被羯狗杀了,是个苦命的孩子。”韩成功叹了口气。
王庄头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吐了口唾沫:“这些羯狗,就不是人!等哪天老子有了机会,非得杀尽这些畜生不可!”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恨意,显然也和羯狗有血海深仇。
韩成功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杀胡令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但仇恨并没有消失,它像一颗种子,埋在每个汉人的心里,只等一个发芽的机会。
休息了片刻,队伍继续前进。刚走进树林没多远,前面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哨——是警戒的庄丁发出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