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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下:破碎的记忆(1 / 2)

痛。

不是车祸瞬间那种天崩地裂的剧痛,而是绵长、尖锐、带着撕裂感的疼,像有把钝刀正顺着左臂的骨头缝来回锯着。韩成功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耳边是嗡嗡的鸣响,混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忽远忽近。

“水……”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烧火燎的灼痛。

“夫君!”

一声带着惊惶的女声骤然贴近,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指尖带着淡淡的草药味。韩成功费力地掀开眼皮,模糊的光影里,先是看到一片素色的麻布,然后才聚焦到一张脸上——细眉微蹙,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道带着倔强的弧线,虽荆钗布裙,却难掩那份沉静的气质。

这张脸很陌生,却又奇异地透着股熟悉感,像在哪本泛黄的画册里见过。

“你是……”他想问“你是谁”,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含糊的气音。

女子眼眶倏地红了,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滴在他手背上,带着温热的触感。“夫君,我是如月啊。”她从身侧的布包里摸索出一个粗陶碗,碗沿还缺了个小口,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水,“你总算醒了,再不醒,如月……如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夫君?如月?

韩成功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碎片式的画面猛地涌上来:身披沉重的铠甲,手里攥着冰凉的铁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漫天的烽火里,无数高鼻深目的胡人嘶吼着冲过来,他们的头发是黄色的,眼睛是绿色的,嘴里喊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还有眼前这女子,穿着华丽的襦裙,站在朱红的门楼下,朝他盈盈一笑……

这些画面清晰得仿佛昨天才发生,可他明明记得,自己最后看到的是土方车刺眼的大灯,是柏油路上迅速蔓延开的血迹,是妻子在超市收银台前疲惫却温柔的脸。

“我……”他想辩解,说我不是你夫君,我是韩成功,开网约车的,家住沪市虹口区……可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怎么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左臂的剧痛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粗麻布的衣袍早已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渍凝结成硬邦邦的壳,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肩头斜斜划到肘弯,皮肉外翻着,隐约能看到里面白森森的骨头。

这不是他的伤。他的伤应该在胸口,是方向盘撞出来的。

“别动!”花如月连忙按住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这伤口刚用草药敷过,乱动会裂开的。”她解开腰间系着的布带,露出里面用油纸包着的药粉,一股苦涩的草药味弥漫开来,“前日在邙山,羯狗突然袭营,你为了护着张老丈家的孙女,被胡人的长矛挑中……”

羯狗?邙山?胡人?

这些词像重锤一样砸在韩成功的太阳穴上。他猛地想起自己睡前看的那本《晋史》,想起书里写的“永嘉之乱,中原陆沉”,想起“羯赵石勒,掠汉人为羊豕,稍不如意,即烹食之”,想起那个颁布“杀胡令”的冉闵,想起书里配的插图——胡骑铁蹄下,汉人尸横遍野,女子被绳索捆着像牲口一样拖拽……

难道……

一个荒谬到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窜了出来,却又被左臂的剧痛死死钉在原地。他盯着花如月的脸,这张脸虽沾着尘土,眼角带着泪痕,却掩不住那份沉静的气度,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里藏着坚韧,绝不是现代社会里那些被生活磨得只剩焦虑的女人能有的。

“现在是……哪一年?”他用尽全身力气问道,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花如月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夫君,你烧糊涂了?今年是永兴二年啊。”见他眼神茫然,她又补充道,“就是大魏天王……薨逝后的第五年。”

永兴二年。冉闵死后五年。

韩成功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冉闵死于公元352年,那现在就是公元357年?他真的……穿越了?穿到了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晋末乱世,穿到了这个五胡乱华、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他不是在沪市的雨夜开车吗?不是被土方车撞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谁?”他盯着花如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你是韩成功啊!”花如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是大魏的典军校尉,是我的夫君啊!你忘了?我们是在洛阳成的亲,你说等平定了胡虏,就带我们回你的故乡徐州,给我盖一座带花园的宅子……”

韩成功。

连名字都一样。

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翻涌:少年时在徐州老家的田埂上奔跑,身后跟着一条大黄狗;十五岁投军,在冉闵麾下做了个小卒,第一次挥刀砍死胡人的时候,手抖得握不住刀柄;在洛阳的酒肆里遇见花如月,她穿着月白色的襦裙,正在给街边的乞丐分馒头;新婚之夜,他把自己攒了半年军饷买的玉簪插在她发间,说“此生定护你周全”……

这些记忆不属于他,却又无比真实,像刻在骨头里的烙印。而他自己的记忆——沪市狭窄的出租屋,儿子第一次喊“爸爸”时的喜悦,妻子在超市货架前精打细算的背影,网约车方向盘上磨出的茧子——却像水中的倒影,碰一下就碎了。

“夫君,你别吓我……”花如月的眼泪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是不是疼得厉害?我这里还有点粟米,我去给你熬点粥……”

她转身要走,却被韩成功一把抓住。他的手很烫,带着失血后的虚浮,却抓得很紧。花如月回过头,看见他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迷茫,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陌生。

“如月,”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稳了些,“营里……还有多少人?”

花如月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没多少了……羯狗突袭的时候,大部分弟兄都战死了,现在活着的,加上你,一共十七个,还都是带伤的……”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我们逃到这处废弃的土屋,已经三天了,粮食快吃完了,药也快没了……”

韩成功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破败的土屋,四壁漏风,屋顶的茅草烂了个大洞,雨水正顺着洞眼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水洼。屋子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十几个伤兵或躺或坐地靠在草堆上,有人断了胳膊,有人少了腿,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

一个缺了条腿的年轻士兵靠在墙边,见韩成功醒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嘶”了一声。他咧嘴想笑,露出两排焦黄的牙:“校尉……您醒了?俺就知道……您命硬……”

韩成功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这张脸在他的记忆碎片里出现过,是个叫狗子的徐州老乡,去年才从军,才十七岁。

“水……”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草堆里传出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兵,胸口插着一支断箭,箭头还留在肉里。

花如月连忙走过去,用一个破陶碗,小心翼翼地给老兵喂水。老兵喝了两口,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暗红的血。他抓住花如月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韩成功:“校尉……护着……护着百姓……杀胡……”

话没说完,他的手猛地垂了下去,眼睛还圆睁着,望着屋顶的破洞。

死了。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韩成功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在他的世界里,人死是件天大的事,要报警,要办葬礼,要开追悼会。可在这里,一条人命就像路边的野草,风一吹就倒了。

他想起书里写的,羯族人把汉人称为“两脚羊”,不仅杀了吃肉,还把汉人女子掳去,白天当奴隶,晚上肆意糟蹋,玩腻了就杀了做成“肉脯”。以前他只当是史书的夸张,可看着眼前这具老兵的尸体,看着花如月强忍着恐惧给死者合上眼睛的样子,他忽然觉得,那些记载恐怕还不够惨烈。

“吼——”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嘶吼,像是野兽的咆哮,又像是人的狞笑,中间还夹杂着马蹄声,由远及近。

屋里的伤兵们瞬间紧张起来,一个个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伤势太重,纷纷摔倒在地。狗子咬着牙,用仅有的一条腿撑着墙,想把地上的环首刀捡起来,却怎么也够不着。

“羯狗……是羯狗追来了!”一个伤兵颤抖着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花如月脸色煞白,连忙吹熄了屋角的油灯,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屋顶破洞漏下的月光,照亮了地上的血迹和草屑。她扑到韩成功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夫君,怎么办?”

韩成功深吸一口气,左臂的剧痛让他保持着清醒。他看着屋里惊慌失措的伤兵,看着花如月恐惧却又强作镇定的脸,看着角落里老兵圆睁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来自哪里,现在他就是韩成功,是这个破败土屋里唯一还能站起来的男人。

他不能像刚才那样迷茫下去,不能像那些伤兵一样绝望。

因为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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