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寒走到廊下,倚着那根被银针钉出三个小孔的漆木柱,目光投向远方虚无的夜色。
“刺客在后院禅房放了火,引开了寺中僧人和前院的香客,真正的杀招,却在后山。”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可苏枕雪却能从他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上,感受到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你受伤了?”
“无碍。”
裴知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只是可惜了那间禅房,还有……禅房底下埋着的东西。”
苏枕雪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裴知寒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禅房之下,有一处地窖。禁军在清理火场时,从里面挖出了一具尸骨。”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那具尸骨,至少已经埋了十年。”
十年。
又是十年。
这个时间点,像是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看似无关的人和事,都串联了起来。
苏枕雪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凝滞。
“查出是何人了么?”
“一具白骨,如何查?”
裴知寒摇了摇头,眼中的倦意更浓:“京兆府、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到现在连死者是男是女都还在争论不休。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的声音,倏然转冷,眼里闪过了一丝像是被挑衅之后的火。
“死者是中毒而亡。那毒,来自北疆之外,是狄人惯用的焚心散。”
狄人。
焚心散。
这两个词,如同两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枕雪的心上。
北疆的风沙,父亲的身影,还有那封笔迹不对、用着廉价毛边纸的家书,一瞬间全都涌上了她的脑海。
她想起了父亲信中那句粮草丰足。
想起了昭宁口中,那个豪赌欠下巨债的户部侍郎之子。
想起了京城里,那支蘸着人血写奏章的笔。
这长安下面,到底埋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隐晦肮脏?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北疆。
“你……”
苏枕雪看着裴知寒,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想问他,靖国公是否安好。
苏家是否安好。
可这话,她问不出口。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君王。
帝王心术,便是制衡。
一个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藩将,无论他有多忠心,在帝王的眼中,永远都是一根需要提防的刺。
裴知寒看出了她的变化,但凡提起北疆,她的眸子都会如此闪动。
他目光微不可查地撇了一眼桌子上的案牍。
那是苏家的案牍。
这一眼,没能逃过苏枕雪的眸子,她看去的时候,那案牍却被裴知寒一把抓起。
可血红的字,却仍未逃出她的眼光。
赤红的笔迹无比耀眼。
叛党苏氏四个抬头字赫然醒目。
她不动声色:“那是……”
“没什么。”
裴知寒抿了一口酒:“那具尸体,你知道?”
“不知道。”
苏枕雪的目光十分不情愿地从案牍上挪开,心却已经快要跳出肋骨,强忍着手脚的颤抖,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平静的字:“酒……。”
这一次,裴知寒没有再和她抢,而是拿起了酒壶,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自嘲地笑起来:“孤也不知为何,竟会与你这般柔弱女子说起这种事,想必吓到你了。”
“是啊。”
苏枕雪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毫无察觉地掉入了裴知寒一句话编织成验证她身份的陷阱:“我本就体虚,你这里也没些下酒的菜。”
她故意找了别的话题,来让裴知寒放松下来,方便自己能够看得到那份案牍。
“下酒菜?”
裴知寒右手握着酒杯,左手按着案牍:“你可知最好的下酒菜是什么?”
“什么?”
苏枕雪直视着他。
“故事。”
裴知寒为二人再添一杯酒:“孤为你讲了一个故事,你不如也给孤讲一个故事。”
苏枕雪没有故事,打从娘胎里,母亲抱着她哄睡,都是讲枪法,念兵书。
可为了拖住这位未来的太子,她忽然想起了下午昭宁的故事:“那我给你讲个官员之子欠下千万白银的趣事?”
裴知寒心念一动,仰起头看向苏枕雪。
就是这一刻。
苏枕雪的手如龙蛇出海,向前一探,单手抓住案牍,腰肢向后挺起,这力道是能使出贯穿马匹甲胄的回马枪之用,夺一本案牍,自然轻巧简单。
可裴知寒似乎早有应对,就在苏枕雪抓住案牍的那一刻,他的手自上而下,扼向苏枕雪的手腕。
“你当孤不知你是谁!”
“苏!枕!雪!”
当啷。
酒坛落地。
苏枕雪已扯出案牍,顾不得裴知寒的攻势,转头细看。
【叛党苏氏上下一百七十三口,连同叛军一万三千七百八十口,尽数诛灭。】
她想说话,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向后坠落。
最后的最后,她只看到裴知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出她苍白而焦急的脸。
……
“小姐!小姐!”
阿黛焦急的呼唤声,将苏枕雪从混沌中唤醒。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黎明时熟悉的窗沿。
烈酒的辛辣还残留在喉间,可那股足以温暖四肢百骸的暖意,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一颗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跳动的心。
“小姐,您终于醒了,方才可吓死奴婢了。”
阿黛见她醒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递过一个暖手炉。
苏枕雪没有接。
她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她不是质子。
她不是一个能在京城里醉生梦死的靖安郡主。
她是苏家最后的底牌。
是这盘横跨了十年棋局里,唯一的变数。
苏家,不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