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筵散后,那份文稿并未被束之高阁。
中风后行动有些迟缓的赵祯,乘坐腰舆回到福宁殿寝宫时,那份誊抄工整的稿纸,依旧被他握在手中。
福宁殿内,烛火通明。
殿内陈设雅致,透着一种与主人气质相符的克制。
赵祯在宫女的伺候下卸下常服,换上宽松的燕居常袍,眉宇间那经筵时被刻意压下的浓重疲惫神色,才一点点显露出来。
他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缓了好半天之后,手中那份文稿才再次展开,他的目光落在“制衡之枢常在,公道之门常开”那一行字上,久久未动。
殿内侍奉的宫人皆屏息凝神,动作轻巧如猫。
这时,福康公主赵徽柔,这位赵祯最宠爱也最信任的长女,轻移莲步,端着一盏温热的汤走了过来。
她年方十八,容颜清丽,气质温婉中带着皇家的雍容气度,自从今年春天因着赵祯身体欠安,她几乎日日侍奉在侧,亲自照料饮食起居。
“父皇,该用些汤了,今日经筵可是累了?”
赵徽柔声音轻柔,如同春风拂过。
她将汤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父皇手中的文稿上。
父皇那专注的神情,那反复摩挲纸张的动作,都显示着这份文稿的不寻常。
赵祯抬起头,看到女儿,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许,将文稿放在膝上,接过汤:“还好,只是看到一篇好文章,不免多想想。”
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啜了一口汤,显然对于长女极为放心。
实际上,福康公主将他照顾的确实很好。
而在禁中更换了一批宫女和宦官,调整了班直将领,并且将武继隆任命为皇城使之后,赵祯也多了不少安全感。
赵徽柔眼眸微亮,带着一丝好奇:“能让父皇如此入神的文章,是哪位学士的大作?”
赵祯放下汤盏,目光重新落回文稿。
“非也,是一个今年来京应省试的年轻举子写的。”
“举子?”
赵徽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举子的文章能入父皇御览已属不易,更遑论让父皇如此反复品读、若有所思。
她心中好奇更甚,忍不住走近一步,目光投向那工整的字迹。
“柔儿也看看吧。”
赵徽柔小心翼翼地接过文稿。
她自幼受皇家教育,精通诗书,历史亦有所涉猎,所以甫一入眼,便被那冷峻犀利、格局宏阔的笔锋所吸引。
她看得不快,逐字逐句,时而蹙眉思索,时而眼眸亮起异彩。
良久,她才从文稿中抬起头,望向父皇。
“父皇,女儿从未想过,史书上的权臣篡逆,竟能如此溯源至制度之失,这位举子胸中确有丘壑。”
这时候,喝完汤的赵祯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柔儿,你说我大宋的朝堂上,有司马懿这样的人吗?”
赵徽柔听着父皇平静的话语,那字句间蕴含的深意让她心头微震。
司马懿是谁,她当然知道。
而她虽长居深宫,却也并非全然不晓时事,尤其是近一年来父皇身体欠安,她侍奉左右,也能从父皇与重臣偶尔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朝堂之上并非一潭静水。
父皇此刻借《仲达论》所言,显然意有所指。
“女儿愚钝,不懂这些事情,只知父皇夙夜忧勤,心系社稷不过依照女儿的想法,再怎么想来,我大宋的朝堂上,终究还是忠正之臣多得多的。”
赵徽柔声音轻柔,她将文稿轻轻放回榻边小几上。
“况且一个举人都能写出这种文章,说明我大宋青年才俊辈出,父皇还是不要太过忧虑了。”
赵祯的目光从女儿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福宁殿庭院中的古柏在宫灯光晕下投下浓重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