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里的水汽袅袅升起。
很快就消失不见。
但是翻腾的热气,却是停留在二人的面前。
连空气的温度都高了些。
开封府通判秦应瞧着宋煊如此神色,又不管不顾的继续说道:
“第二呢,便是不翻旧案,前任官员判的冤案,后任绝不能平反,否则得罪的便是一群人。”
“第三,便是不挡财路,即使你是清官,也不能断了同僚的财路,否则必会遭到排挤,不是谁都有你宋十二这番赚钱的手段的。”
秦应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瞧瞧你用的这套瓷器,廉价不堪。”
“宁愿大把的钱撒出去请一帮臭黑狗去正店吃饭,也不想着对自己好些,这官当的有什么意思呢?”
宋煊听着秦应这三条,倒是觉得他说的不是很正确。
此时还妄图污染自己,他当即点点头:
“秦通判如此通透,想必在东京城也有了自己的宅子吧?”
秦应瞥了宋煊一眼,没言语。
“不会吧,你帮人做事不求钱不求利,到底求什么?”
面对宋煊的追问,秦应放下手中的茶杯:
“宋知县,你要懂得,官场之道最重要的便是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
宋煊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大娘娘有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宋煊听着秦应引用“名人名言”,不过是在宣扬浑浊才是常态。
事实,如今大宋的官场也正是如此。
虽说律法如刀,但握刀的永远是人。
是人,那自由量裁的范围就很宽广了!
“你这么上蹿下跳当官,如何能当的长久?”
“对,你宋煊是大宋立国以来,最年轻的连中三元的大宋状元郎。”
“可那又怎么样呢?”
“朝廷是你的,还是大宋是你的?”
“呵呵呵,嘿嘿嘿。”
宋煊听着秦应如此贴心的教导,终于是没憋住大笑起来。
笑的秦应变得不自信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自以为参透了官场,可实际上还是个新兵蛋子!”
“你侮辱我!”
秦应对这话很是不爽。
在大宋武将都要低文官一头,更不用说那些大头兵了。
宋煊用大头兵来类比,在秦应看来就是侮辱他。
宋煊端起茶水,饮了一口:“你这个可不叫和光同尘。”
“狼狈为奸还差不多,就你这个打击报复的性子,连基本的掩盖都不肯下功夫,可见也是一个半吊子水平。”
“还讲方才那些屁话,不过是在为自己脸上贴金。”
听着宋煊及其侮辱的话,秦应更是绷不住了。
“你以为你是谁?”
“你还反驳我!”
“啧啧啧。”
宋煊放下手中的茶水:“这辈子没当过高官吧?”
“哼。”
秦应之所以抱紧陈氏兄弟大腿,就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穿上紫袍。
宋煊说这话,不是揶揄自己,又是什么?
“我岳父虽然是武将,可他爹是正经八本的进士,哪能没有家传绝学啊!”
宋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真正的和光同尘,只有两条。”
秦应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宋煊说他岳父的家庭背景,确实是对的。
这两年曹利用的风评也是好了一些。
所以秦应等着宋煊接下来的话。
“可惜,这两条我不能告诉你。”
宋煊靠在椅子上:“谁让你姓秦呢。”
“哼。”秦应不屑的道:“分明就没有,或说八道。”
“行了,你我都清楚,就算案子查清楚了,你也不会被革职,我凭什么要传授给你曹家几十年积累起来的经验。”
宋煊吹了口气,满不在乎的道:
“陈氏兄弟还都是大宋状元郎呢,他传授给你秦家考状元的诀窍了吗?”
秦应再次被宋煊说的哑口无言。
虽然大宋没有了世家门阀对于知识的垄断,但是许多新科进士都各自有中举的经验。
这些经验一般都会传给子嗣,确保家族能够一代接一代的中进士。
许多关键的经验,那是不会轻易外传的。
秦应先前辅佐陈尧咨,如今又辅佐陈尧佐,他儿子是在国子监读书。
但是也是个不成器的,只能寄希望于次子三子。
陈家夺取状元的经验,当真是没有往外透露过。
同样也可以确信当时陈尧佐为了留住韩琦,是下了交换本钱的。
“你说的那些不过是歪理,想要污染我今后为官的思路,还是多在白日里睡睡觉吧,兴许你的计策能够实现。”
听着宋煊话里讥讽的话,秦应重重的拍了下桌子:
“你别得意,你们四个人下来审案,可是恶人都让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担了,他们完美的隐身。”
如此简单的挑拨离间,宋煊才懒得理会。
因为他做事的原则,正是符合没有告知秦应的那两条。
第一便是做事高调,做人低调。
第二便是说事情只针对事不针对人。
这两句话,宋煊可不会轻易往外吐噜。
“宋知县,你真以为他们都没有看清楚卷宗里的细节吗?”
秦应哼笑几声:
“他们便是要利用你年轻聪慧,一眼就能发现问题,让你出这个风头,吸引更多的仇恨罢了。”
“他们这些官场的老油子,怎么会不知道和光同尘这四个字?”
“为什么不是轿子众人抬呢?”
宋煊又主动给秦应倒茶:
“若是他们故意要捧我呢,尽早脱离这个开封县知县棘手的官职。”
“你觉得他们今日做的对吗?”
面对宋煊的虚心提问,秦应一下子就不言语了。
开封知县这个官职,对于宋煊而言,并不适合。
按照宋煊的解释,他现在想明白了。
为什么官家或者宰相会让宋煊也来处理此事。
就是想要为他争取更多的政绩,然后升职,离开这个位置。
谁不知道宋煊得罪了陈氏兄弟?
陈尧佐还是宋煊的顶头上司,如何能不会借着机会报复他?
要知道,可是有御史因为宋煊被发配岭南去了。
谁都清楚背后是陈尧咨在鼓动。
想到这里,秦应也想到了自己的下场。
兴许陈尧咨知道事情的始末,但是他选择没有说。
因为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秦应的心便开始下沉。
啪。
房门被推开。
宋绶瞧着他们二人坐在椅子上:
“聊什么呢,还关起门来说话,这可是要避嫌的。”
宋煊又摆出茶杯来,一边倒茶一边道:
“秦通判再传授我官场上和光同尘的道理。”
宋绶也顺势坐下来,谢过宋煊的茶,瞥了秦应一眼。
就他也配教别人怎么为官?
“状元郎哎,我只听说过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宋绶举起茶杯向秦应示意:“秦通判这害人之心怕是不少。”
“当然了,他方才还说你们三个在背后当缩头乌龟。”
“让我一个新官出马抓住他的问题,就是你们故意把仇恨扔到我的头上。”
“咳咳咳。”
宋绶接连咳嗽了好几口,他都被宋煊的话给惊住了。
在看卷宗的时候,他当真没看出来什么。
只是猜测秦应没有把这笔钱放进公帐当中。
秦应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
“他倒是好心。”
宋绶缓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
“我当真是没注意到卷宗里的不合理之处。”
“无所谓了,反正秦通判有人照顾,也不会被开革出去,最多也就岭南,最差就是儋州了,跟着丁谓作伴。”
“寇准和光被贬,丁谓同尘也被贬。”
宋煊瞧着秦应笑:“秦应秦通判和光同尘也被贬。”
“看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对于这两个人,宋绶如何能没有印象,而且还认识。
他无法像宋煊这样直接说出来。
宋绶却是觉得秦应不了解宋煊,才会想着给他灌输一些乱七八糟的道理,借此来带歪他。
可宋煊早就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道理,可以反过来污染他。
域外天魔,可不是吹出来的。
宋绶瞧着秦应这幅模样,不知道宋煊说了什么话,有什么让秦应想要“拨乱反正”的想法。
“哎呀。”
宋绶又是叹息一句:
“和光同尘,就如同这茶杯上的裂缝,既然存在就有一定的道理。”
“秦通判,可你别忘了,宋十二可是状元郎,你文采没人家好,为官之道也没他理解的透彻。”
“就算三人行必有我师,可也不是谁都能当人家老师的。”
“你!”秦应瞧着宋绶,早就受够了他的阴阳怪气。
“宋学士,话别说的这么难听。”
宋煊连忙出声制止:“万一人家东山再起,到时候王者归来,打你我的脸,又该当如何?”
“啧啧啧,我倒是想要瞧见这一幕。”
宋绶放下手中的冰裂杯:“正如我听说过的一句话。”
“清官如檐上冰,日头一出便化了;”
“浊官似阶下苔,风雨愈大愈鲜亮。”
“别这么说。”宋煊再次喝了口茶:
“方才秦通判不是在教我和光同尘,而是在教我如何在粪坑里游泳不被淹死。”
“哈哈哈。”
“我便是想要恭祝秦通判将来能够从岭南顺利回来。”
“哎。”宋煊又迎合了一句:
“宋学士,你我只是审,并无判的权力,万一秦通判去的是儋州呢?”
“哈哈哈,倒是老夫孟浪了。”
秦应被他们二人的一唱一和,搞得无比烦躁。
但是他可以肯定,陈尧咨没有什么实力救自己。
上一个为他驱使的人,还在岭南待着呢。
排号也轮不到自己先回来。
丁度是借着机会前往监牢,去看望丁彦的家小去了。
穆修在外整理了好长时间的情绪,正是因为自己的大胆,才有了今日的沉冤得雪。
要不然还得吃这个哑巴亏呢。
等他进了房间,发现秦应并没有关起来,而是坐下喝茶。
他明白,没有官家或者大娘娘的旨意,宋煊一个小小的知县,是无法关押比他级别还高的官员的。
不符合程序。
穆修也顺势坐下,瞥了一眼旁边的秦应,主动开口:
“秦通判,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十天十夜都没想明白。”
“你官职在我之上,家庭也比我好,甚至在上官赏识这方面,我也不如你。”
“你处处都比我好,比我优秀,缘何要找人诬陷我,非得要把我治置于死地呢?”
宋绶也是很奇怪。
穆修这个人死脑筋不懂的变通,难道是影响了秦应的和光同尘?
宋煊也是想要听一听他的回答。
毕竟穆修这个为人处事,他却是看不上。
但作为上官,想要整治下属的法子有很多,用不着栽赃陷害,大费周章啊!
当然了大家都是官员,诬告不像是民诬告官那么严重。
即使诬告事情败露,他也不会受到什么太大的惩罚。
可只要成功了,就算是穆修最终洗清冤屈,但是他的仕途已然受挫,达到了自己目的。
“你是处处不如我。”
秦应指着穆修道:
“你自恃才华横溢,性格狂傲,当众嘲讽权贵,树敌颇多,不想和光同尘也就罢了。”
“偏偏倡导什么古文运动,我呸!”
“你分明就是想要影响大宋学子,想要把他们往晚唐的老路上走。”
“像你这样犹如祢衡一般的人,必须要先污名,再排挤你,让你滚出开封府。”
秦应说完后,宋煊三人全都愣住了。
宋煊以为这是什么文人相亲,他嫉妒他的才华之类的。
甚至是打压异己,巩固权力。
但是宋煊万万没想到是因为“改革”!
就这个韩柳古文与西昆体之间的隔阂如此之大吗?
朝廷今年突然以策论为科举重点,放弃西昆体的诗赋来取士,引起了以前许多官员的不满吗?
宋煊稍微想想倒是也觉得秦应的反应是正确的。
他们这些老进士,仗着中举的经验可以给儿孙后代留下宝贵的经验。
结果突然朝廷的唯一选官的风向变了,他们的宝贵经验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韩柳的风格是挺适合策论的。
宋煊回过味来,这就是保守派与革新派之间的斗争。
而且今后此类事情也会经常发生。
宋煊不语,宋绶也陷入了沉思。
倒是穆修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
“就因为这个?”
“对,就因为这个!”
秦应无奈的哼笑了几声:“没想到吧?”
“却是没想到。”
穆修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缓了一会决定向秦应摊牌:
“尽管这些年我做了许多努力,但是喜欢韩柳古文之风的学子很少,我本来都想要放弃了。”
“但是你今日的一番肺腑之言,让我觉得事情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多难熬,我就心里有底了。”
“韩愈主张“文以明道“,强调文章应承载儒家思想,如《师说》《原道》。”
“柳宗元注重“辅时及物“,文章多关注现实,如《捕蛇者说》《封建论》。”
“我以前的打算是大宋自是要反对骈文对仗,用典点束缚,文章要经世致用,而非仅供娱乐。”
“有了秦通判点反对,今后我会更加努力推广的!”
秦应也是一脸惊讶的看向穆修,他没想到穆修竟然早有放弃的打算。
结果自己一摊牌,又激励到了他。
一时间,当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秦应恨不得要给自己一个嘴巴子,怎么就促使他心志更加坚定了呢?
简直是匪夷所思。
宋绶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起案子的走向,实在是让他哭笑不得。
杨亿、刘筠等人推崇的西昆体流行几十年,绝对不会一朝一夕就被韩柳的古文给取代
尤其是刘筠这位大儒,尚且在人世当中。
穆修又看向沉思的宋煊:
“其实我知道宋状元也是这般想法,只是没有堂而皇之的说出来。”
“你的赤壁赋有很高的文学修养,又有思想深度,远胜西昆体的空洞雕琢。”
宋煊闻言瞥向旁边的穆修:“你看过?”
“宋状元如此文才,你的哪一首诗赋我没看过?”
“东京城卖你的诗赋集,可是一直都很火爆的。”
“直娘贼!”宋煊咒骂了一句:
“本地的书铺太没有礼貌了,都不知道给我版权费!”
其余三个人都看向宋煊,不知道什么是版权费,但是应该是给他钱的意思。
倒是宋绶咳嗽了一声:
“十二郎,一般你要印书的话,都是要你给他们钱的。”
“他们只需要向官府提交申请,得到认证后可以印刷书籍,若是没有申请,朝廷才会给予打击的。”
“不过没有你的押,倒也算不得正宗。”
穆修又给解释了一句。
大宋时期,签名押的风气非常流行,不少文人墨客都有自己非常独特的押。
“押”,是创作者自己任意书写设计出来的一个“署名印”。
用这种独一无二的印来作为作品的个人专用记号,使有心之人难以摹仿,从而达到防伪的效果。
一直沿用到明清。
宋徽宗的押,被称为“绝押”,极为出名。
宋煊有些无语:
“等我仔细翻一番案例,我就不信他们能不经过我的允许,就随便刊登我的诗赋去肆意贩卖,还不给我分钱。”
“还有没有王法了?”
穆修没想到宋煊一个状元郎,会如此掉到钱眼里去。
他们自己钱,把你的作品传播到大宋各地去,帮助你扬名。
你还要钱?
孰轻孰重,你分辨不了?
“宋状元也不是缺钱之人,何故要沾惹这铜臭?”
听着穆修的询问,宋煊只是哼笑一声:
“穆参军,当真是何不食肉糜。”
“这从何说起?”
“咱们四个人在思想上都无法达成一致。”
宋煊轻轻的敲了敲桌子:
“所以咱们也就别多聊了,反正恩怨缘由已经搞清楚了。”
“一个该被贬就被贬,一个该去应天书院教书就教书。”
“搞得两败俱伤,没什么意思。”
“他要去应天书院教书?”
秦应心里更是升起一股子寒气:
“绝对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