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仁政仁政。”
那敷衍的态度,连旁边跟着的护卫都微微皱眉。
黑子心中暗骂,但却脸上不动声色,又出城带他看了几处正在修复的水渠和屯垦点,听当地官吏讲述着引水灌溉、增产粮食的规划。
马科听着,偶尔“嗯”一声,态度极其敷衍。
他的注意力,更多是停留在周围四处巡逻的士兵身上,观察着他们的装备、步伐和精神状态。
一圈转下来,讲解的官吏口干舌燥,可马科的反应却始终如一:
礼貌性的惊讶,平淡的附和,以及深藏的漠不关心。
他对街市的整洁、粥棚的设立、水利的兴修,兴趣缺缺。
只有当看到一队押运粮草的车队经过,或是一小队装备相对整齐的义军巡逻兵时,他的目光才会稍作停留,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回到剑州的院落后,马科屏退侍从,独自坐在窗边。
窗外是守备森严的军士和剑州城的一角,安宁祥和,但他心中却毫无波澜。
论民生,这群贼子做的确实不错。
可马科出身军户世家,从小耳濡目染的只有军功、升迁、粮饷、地盘。
对于民生一事,那是文官们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真正关心的,是川北这支军队的成色!
根据今日所见,剑州城附近那些头戴红巾的巡逻兵,步伐还算整齐,精神头也足,但装备.大多是皮甲、布甲,铁甲很少见。
粮草车队…运的似乎是粟米杂粮居多,白米很少,后勤看起来也谈不上多充裕。
总的来说,这支军队比底层的卫所兵强,但比起洪督师麾下的精锐秦军,还是有所不如。
靠这样的军队,估计能守住隘口,占据四川,但之后呢?该怎么出去呢?
说起来,这事儿也不怪马科。
他之前从没和江瀚的队伍打过交道,对于江瀚的战绩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今天他所见的巡逻兵,基本都是一些民兵。
马科之所以到现在都没开口投降,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还未曾见识到江瀚军队真正的核心战力。
从贼一事可马虎不得,那可是要祸及家人的。
马科可不是一无所有的大头兵,他马家在西宁世代扎根,那儿可还在朝廷治下。
经过这么多年的征战,他很清楚,大明现在早已是烽烟四起,遍地反贼。
虽然还能调遣军队镇压叛乱,但那股大厦将倾的味道,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虽然对降贼没什么心理负担,但他更不想从一个火坑,跳进一个看起来更没前途、随时可能覆灭的火坑。
他需要看到赢的希望,看到强大的武力!
看到足以支撑他背叛朝廷后,还能安身立命甚至更进一步的资本!
而黑子自然不知道其中关键。
他送回马科后,憋着一肚子气,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府衙,准备找董二柱商议。
而此时的府衙里,董二柱很明智地拉来了知州李兴怀和同知吴熙,想要让他俩读书人帮着参谋参谋。
黑子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府衙,把马科一路的反应,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几位,你们是没见那厮的眼神!”
“看粥棚跟看路边的石头没两样!”
“我说引水灌田,他嗯嗯啊啊敷衍两句,心思都不知道飞哪去了!”
“可看到运粮的车队,看到巡逻的兵,这姓马的眼珠子转得贼快!”
“这厮莫不是在探查敌情?想趁机溜走?”
黑子说完,狠狠灌了一大口茶水,义愤填膺。
可一旁的知州李兴怀听完,倒是从中琢磨出了一丝味道。
“方将军,据你所述,这姓马一路上对民生不甚在意,只对兵事才表现出一定的兴趣。”
“我倒觉得,这厮不像是在探查敌情,反倒像是在评估咱们的实力。”
“你仔细想想,他现在被严加看管,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而此人投降后也并未自杀殉国,表明志向,你们应该能从中看出来点什么吧?”
黑子和董二柱闻言一愣,齐齐问道:
“看出什么?”
这下轮到李兴怀傻眼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咋还不明白?
他捋了捋须,仔细解释道:
“二位将军不是降将,不明白此中关键。”
“说来惭愧,李某也是降臣,对于降臣的心理还是有些了解的。”
“我觉得马科此人,是在暗中评估咱们的军事实力。”
“他怕死,但更怕投错了队伍,死得毫无价值,甚至连累家族!”
“对于领兵打仗的将领来说,民生一事是他们最不关心的。”
“任你民生搞得再好,可守不住地盘,一样是镜花水月。”
“只有一只强大的军队,才能保证降将的前途,才能让他们产生改换门庭的念头!”
一旁的吴熙也跟着附和道:
“李知州所言没错,此人反复提及‘忠义’,那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无非是想找块遮羞布而已。”
“他心里真正盘算的,是其中利弊,乃至今后前途,和民生无关。”
董二柱听罢恍然大悟,他站起身踱了两步,一脸兴奋:
“明白了!”
“对付这种人,讲仁政、说民生,就是对牛弹琴。”
“想让他归降,就得把他心里的那点侥幸和疑虑彻底打碎。”
“让他清清楚楚意识到,跟着朱明王朝,跟着洪承畴只有死路一条,家族更是会遭受牵连。”
“而咱们兵强马壮,前途无量;跟着大帅,他马科不仅不会死,甚至还可能更上一层楼!”
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着黑子:
“咱俩明天兵分两路。”
“你负责带他去城南校场,我负责整队操练,让他好好看看咱军中的威势!”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明。
黑子再次来到马科的院落,这次他换上了一身笔挺的戎装,腰挎长刀,神情肃杀。
“马将军,请吧。”
“今天带你换个地方。”
黑子的语气不容置疑。
马科心中一凛,知道戏肉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跟着黑子走出院落,翻身上马。
一行人策马出城,直奔城西。
越靠近目的地,耳边那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咆哮声就越发清晰。
进入戒备森严的营门,眼前的景象让马科瞬间瞳孔收缩,呼吸都为之一窒。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巨大的校场之上,晨雾尚未散尽。
数以千计的士兵正在操练。
没有喧哗,只有军官短促有力的口令声、以及令旗挥舞时带起的风声。
黑子居高临下,指着校场上的方阵:
“马将军,怕你不清楚,那些头戴红巾的,是我军最新招募的民兵。”
“中间披着双甲的,才是我军的战兵。”
“就是踏破银川,宰了庆王,阵斩曹文诏,侯良柱,张令等人的虎狼之师!”
马科抿着嘴,死死盯着眼前的校场,没有说话。
校场上,数个巨大的步兵方阵正在演练攻防。
前排的长枪兵阵列如林,随着号令,手上动作整齐划一,枪尖闪烁着寒光。
而刀盾手则是排着紧密的盾阵,配合着枪阵徐徐推进,步伐紧凑。
那股沉默中爆发出的力量感,远非马科昨天在城中看到的巡逻兵可比!
更远处,马蹄声不绝。
两支千余人的骑兵部队,正操持着胯下战马,由南向北徐徐而来。
透过千里镜,马科看见数千战马膘肥体壮,奔腾起来肌肉贲张。
队伍加速中,突有一支千余人的骑兵从中裂阵而出,疾驰向另一头的靶场而去。
烟尘里,马背上的骑兵猛地一拉缰绳,整齐划一地停在靶场边,随后抄起马背上的燧发鸟铳翻身下马,快速列成三队,倾泻着手上火力。
马科瞪大了双眼,转头看向一旁的黑子:
“方将军,这战法我怎么从未见过?”
黑子随意地摆了摆手:
“没什么,我家大帅新琢磨出来的,叫什么龙骑兵。”
“说是用于战场快速投射火力。”
马科当初追随李卑时,本就以骑兵见长,如今听闻新战法,瞬间来了兴趣。
“不知可否近处一观?”
黑子看他一脸兴奋地样子,伸出右手:
“自然。”
一行人穿过校场,马科也在仔细地观察着士兵们身上的装备,甚至还亲手摸了摸。
铁叶棉甲厚实且轻便,战兵要害处各有护心、护喉、护腋;
最前头的选锋们的装备更是令人心惊,手臂上戴着的是精铁臂鞲,头顶的是钵体明盔,脸上还蒙了一层面甲。
听一旁的董二柱说,这都是披了三层甲胄的精锐之师。
马科听了更是难以置信,这一千多人统统都能披三层甲?
见他一脸难以置信,董二柱随手从阵中点了两名选锋出来,让他当场查验。
马科瞪大了眼睛,看着从选锋身上脱下来的环锁铠,亮银锁子甲和铁叶棉甲,一句话说不出来。
长枪、腰刀、盾牌制式统一,弓箭手用的也是制作精良的长梢弓或劲弩。
马科的脸色已经变了,之前的漠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
这哪里是流寇?
这分明是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强军。
就这身装备,放到军费充足的辽东去,都只有精锐的家丁才能穿上。
而他今天竟然在西南一隅的贼兵身上,见识到了。
“马将军,如何?”
“以你明将的身份来看,我等这支队伍如何?”
黑子在一旁,语气带着淡淡的傲然。
马科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当世精兵!”
黑子闻言嗤笑一声,
“精兵?”
“这只是川北的一支偏师罢了。”
“在川东的夔州府,我家大帅正领着主力部队囤兵瞿塘峡,拦住湖广的明军。”
“另外还有三位参将,正带着麾下部队在成都府,潼川州四处攻城略地。”
他朝着马科挥了挥手,一脸神秘:
“跟我来,让你见识见识好东西。”
心神剧震下,马科已经全然忘记了观摩骑兵新战法一事。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前头的黑子,穿过层层岗哨,来到校场后方一处被高大木栅围起来的独立营地。
这里的守卫更加森严。
当木栅门被缓缓推开,看清里面的景象时,马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
这里是辎重营的位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如山的制式兵器,长枪腰刀,燧发鸟铳散发着森森寒光,显然造价不菲。
而另一头则摆着整整齐齐各式甲胄,大量厚实的布面铁甲堆得密密麻麻,看得马科直流口水。
这些武器装备,要是给都给西北的秦军换上,啧啧
而在这辎重营的核心位置,被油布半遮盖着的,是数十门重炮。
油布缝隙中露出的几根粗壮黝黑的炮管,令人心悸。
旁边堆放着成箱的实心铁弹和用油纸包裹严密的火药包!
“这么多重炮”
自从进了辎重营,马科的嘴就没合拢过。
他太清楚后勤辎重对于明军战斗力影响有多大了。
黑子满意地看着马科那副见了鬼的表情,走到一门重炮跟前,用力拍了拍冰冷厚重的炮身:
“怎么样,马将军?”
黑子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诱惑,
“洪承畴困在汉中,寸步难行。”
“卢象升被挡在夔门,舟师更是难越雷池一步。”
“四川一地,迟早是我军的囊中之物!”
“待打退两路官军,我家大帅便要挥师西进,鲸吞全川!”
黑子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握,仿佛将整个四川攥在手心一样。
他死死盯着心神剧震的马科,一字一句道:
“我家大帅说了,据巴蜀天险,开府建制,练兵积粟。”
“南可取云贵,稳固根基;北可图汉中,控陕西三边之地;东可下湖广,饮马长江!”
“不知道马将军对此,可有兴趣?”